
【山河】父母爱情(散文)
一
父亲深深爱着母亲,母亲同样深深爱着父亲,我坚信这一点。
尽管他们俩都是80多岁的老人,小时候又生活在农村,好像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来没有听过“我爱你”“我喜欢你”这样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但父亲、母亲却把对方时刻牵挂于心一辈子。
85岁的父亲至今已经去世4年,他活着的时候曾经多次对我说:“你娘自18岁嫁到了咱家,苦了一辈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她。我给她攒了几十万块钱,让她别舍不得花。给她买最爱吃的水果点心,吃饭上让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院子里开荒的那片菜地,千万劝她别种了,想到哪里散散心,你们就让她去,千万别拦着。三九腊月天把她接到你们家里去,让她好好享受享受暖气,千万别冻感冒了。”
同样,81岁的母亲最惦念去世4年的父亲,每到父亲的祭日,母亲都是默默地提前准备好上坟祭祀所用的烧纸、馒头、豆腐、鸡、鱼等供品,走时还不忘嘱咐我和弟弟:“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抽烟,先在他坟前把烟点上,然后烧完纸划个圈,别让人家把给你爸爸的纸钱抢去啦。告诉他,活着的时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到了那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买,千万别不舍得花。”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个头很高,长得很帅,方方正正的脸庞非常白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又让人望而生畏。1958年春天,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父亲参加招工,到离家不是太远的杨庄煤矿当了一名工人,在井下开柴油机。一个月18块钱的工资,除了自己吃饭,还要照顾家中60岁的奶奶和16岁的三叔。
1958年,22岁的父亲和18岁的母亲结婚。母亲个子1米62,满头的秀发,清秀的脸庞,清澈的眼眸,还有那由内而外发出的清新自然的青春气息,笑起来,让人觉得特别美。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家特别穷。穷得连个吃饭桌子都没有,吃饭只能围在磨台沿上吃。可母亲没有嫌弃这些,她让当木匠的舅舅给做了吃饭桌子,当时舅舅问她:“嫁给妹夫,后悔不后悔?”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说:“俺看好他,相信他会把家中日子一天天变好起来的!”
1960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吃起了槐树叶子、豆秸饼子。那豆秸饼子吃在嘴里,拉喉咙,咽不下去。你想牛都不想吃的东西,人怎么能吃得下去。在煤矿工作的父亲也好不到那里去。刚开始吃地瓜面饼子,后来每顿饭一碗野菜汤充饥。有一次,家里确实没有东西吃了,母亲想父亲在煤矿应该还有东西吃,于是,她只身一人来到杨庄煤矿。当母亲见到父亲时,只见从井下上来的父亲全身上下的衣服被柴油抹得就像“油袋子”似的,脸上被柴油熏得乌黑,一笑只露出两排牙齿。母亲吓得转身想跑,她认为遇到了什么怪物,父亲一把抓住她,说:“别跑,看我变魔术。”不一会儿,父亲洗了脸,换上了新工作服。他重新站在母亲跟前,学着京剧台词拉着长腔问母亲:“这位远道而来的夫人,站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男人?”母亲看父亲的脸也是菜青色,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看见父亲苦中作乐的滑稽模样,她被逗得哈哈大笑,我相信那是展现在母亲脸上最幸福的笑容。
后来,父亲离开了煤矿调进了银行,26岁就当上了信贷股股长,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回家和母亲团聚的日子很少。但母亲却毫无怨言,她风里来雨里去,在生产队平地种麦割麦,锄地种玉米刨地瓜。收工回来还得做饭洗衣,晚上还要做鞋缝衣服,一天下来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父亲偶尔回家时,从单位食堂捎几个白面卷子,他掰一个给奶奶,掰一个给我们兄妹三个,最后掰一个给母亲,母亲舍不得吃,常常推来让去,父亲假装生气得瞪起他那明亮的大眼睛,说:“就你干活多,是咱家主劳力。你不吃干活怎么有力气?”母亲看父亲这样说,咬了一大口,抿着嘴笑了。
父亲和母亲他们很乐观,陪着年迈的奶奶,护着他们的三个子女,把贫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许是,因为爱情。
二
父亲爱和别人开玩笑,好多人都认为他脾气好、性格随和。其实,父亲也有情绪暴躁的时候,尤其是奶奶摔断腿的那年。
听母亲说,那是1967年冬天,68岁的奶奶上坡搂草时,不小心从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虽说进行了治疗,可那时的医疗条件加上奶奶年龄大了,最终落下了后遗症。奶奶再也直不起腰来,躬着腰,只能用双手挪动着马兀子艰难地走路。当时,我家和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照顾奶奶的任务落在了母亲肩上。早晨母亲把早饭端到奶奶的床前,然后再下地干活。晚上,等奶奶吃了饭,母亲把洗脚水端到奶奶的跟前,展开奶奶的裹脚布,给奶奶慢慢洗脚,天天如此。
回家后的父亲看到母亲每天要下地干活,还要细心照顾奶奶还有我们姊妹三个,父亲心疼母亲。他觉得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的伯父、伯母作为长子、长媳,也有责任照顾自己瘸腿的母亲。可大伯是打哈哈的脾气,每天只知道喝上二两小酒,就优哉游哉,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大伯母操持。于是,他来到大伯家,找到伯母。谁知,伯母还没说上三句话就直接跳起来了,拍着巴掌气急败坏地说:“你家和他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婶子照顾他奶奶还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他奶奶有好东西肯定留给你家了,我还没找你的事,你倒来找我们。”父亲一听,火冒三丈,大声说:“我大哥呢,你让他出来?”大伯喷着满嘴酒气笑嘻嘻地从里间出来,父亲抓着他的衣服领子,气呼呼地说:“大哥,你说,咱娘摔断了腿,是谁带着她到公社卫生院治的,您两口子管过问过没有?咱娘现在一天三顿饭,您两口子做过一顿没有?还有生产队分的地瓜、玉米,是谁给咱娘推回家里的?”大伯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声对父亲说:“你和他婶子照顾咱娘多。”“那大嫂子还说咱娘有好东西留给我们,大哥大嫂,你们俩拍拍自己的良心,咱娘有什么好东西?”伯母一看这阵势,赶紧服软说好话:“刚才我那是胡说八道,你别当回事。以后我和你大哥也要照顾咱娘,给咱娘做饭,你放心好了。”
等父亲回到家里,母亲对父亲说:“你去找他们,没用。他们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就是不来实的。”父亲说:“让他们办一次饭也等于替你照顾咱娘一回。我不图别的,就是不想累坏了你。”母亲听了这话,两眼涌出泪珠。
父亲虽然个子很高,但很瘦弱,不是田间劳动的一把好手。倒是母亲,吃苦耐劳,干活好像从来不知道累,每次下地干活,不管天晌日头西,都二话不说地一口气干完。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以后,土地分到了农民手里。我们家也分到了四亩土地。为了种好庄稼,母亲就像一个不知道劳累的男劳力,耕、种、锄、割、收,样样都不落后于有男劳力的人家。
父亲农忙时请假回家帮母亲夏收秋种,每次母亲这样拼命干活,父亲就拽着她:“今天你在家歇着吧,我找拖拉机耕地去。”母亲惊奇地瞪大眼睛,说:“哪里的拖拉机?”父亲得意洋洋的告诉母亲:“我帮咱村建文老弟贷款买了台拖拉机,他能不帮咱家耕耕这几亩地。”
每到收成的时候,看到自己家田地里麦浪翻滚,饱满的麦穗在风中摇拽,母亲自然是满心欢喜。母亲说:“多亏了拖拉机耕地,土地深翻,麦穗长得这么茂密结实。今年麦子一亩地打1000斤看来没问题。”我的一个本家大叔说:“多亏了你家俺二哥,耕地有拖拉机,种的时候买来复合肥,你家才你种出这样的好庄稼!二嫂,你跟着俺二哥享清福了。”母亲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他,还能靠谁?”一瞬间,一股幸福的暖流突然涌进母亲的心窝,母亲感到分外甜蜜。
三
母亲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那多半是因为父亲背着母亲抽烟。
父亲不喝酒,一辈子唯有抽烟这一嗜好。年轻时抽旱烟,年龄大了抽起了纸烟,多的时候一天抽两盒,少的时候也得一盒半。抽着抽着,就大口地吐痰。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父亲得了肺气肿,让父亲赶紧戒烟。可父亲不听那一套,在家的时候,常常背着母亲到阳台抽烟。
记得有一次,父亲正在阳台偷着抽烟,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铁青着脸,一把把父亲手中的那支烟夺过来,揉得粉碎,大声对父亲吼叫:“我让你抽!我让你抽!抽得喘不上气,大口吐痰,我看谁管你!”父亲听了,低着头,两只手来回搓着。父亲在母亲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声对母亲说:“我不抽了!再也不抽了!”母亲看父亲态度诚恳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原谅了父亲。父亲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看天已近中午,母亲准备做饭,父亲甘愿当下手,乐颠颠地洗起菜来。
母亲半辈子生活在农村,思想观念相对保守,穿衣从来也都是“长褂长裤”,从来没有穿过短褂短裤,更别说花花绿绿的裙子。后来因为农转非,母亲跟着父亲到了县城。母亲看见一直在县城工作生活、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都穿上了盖过膝盖的裙子。母亲露出羡慕的眼神。父亲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半开玩笑地说:“等有时间,我也给你买一条。”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说:“让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穿裙子,我可穿不出来。”
父亲说到办到,他给我姐姐钱,让姐姐给母亲选了一条黑色裙子。当母亲穿上裙子的时,父亲拍着手,大声叫好。母亲猛地捂住羞红的脸,连声说:“你别拍手了!丢死人了!”母亲嘴里是丢人,心中幸福着呢。
后来,父亲领着母亲到过青岛,两个人在崂山、肩并肩坐在一起照了相,虽没有手拉着手,但我从他们的笑容中看出,两个人肯定信誓旦旦相约相伴到老。
可父亲仿佛违背了诺言,他说走就走了,把母亲一个人撇下,撇得猝不及防。
2017年,父亲因肺气肿住了院。年迈的母亲白天陪着父亲打针,中午和下午为父亲买菜买饭,晚上为父亲端屎端尿。父亲享受着母亲的精心照顾,却时常对母亲发“无名火”。有时候,母亲听着听着父亲的大发雷霆,眼圈就红了。其实,有病的父亲发些脾气,母亲觉得很正常,她能理解和默默忍受。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但当父亲变成了一副棺木要埋进黄土的那一刻,母亲忽地扑地嚎啕大哭,大放悲声。她的天塌了。
没有了父亲,母亲开始逼着自己干从前从来都不会干的事。她逼着自己赶集上店出远门。不会骑自行车,就学着蹬三轮车。至于坐车去医院,就更简单,母亲认识字,看站牌是小菜一碟。她说:“鼻子底下是大路,问问不就行了。”其实,母亲向来依赖父亲。若是85岁的父亲在,她哪用得着犯这样的难为。
父亲走了快五年了,母亲始终无法面对,不让我们在家里挂父亲的照片。因此,如果母亲不提,我们姐弟三人谁也不敢主动谈起父亲。这要么会让母亲重新陷入悲痛,要么会让母亲变成“话痨”。只要与父亲沾边的事儿,她总一遍一遍地说。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仍然是母亲和我们拉呱说话最“炫耀”的资本。
在母亲的讲述里,父亲永远是个鲜活的存在,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但每次说到最后,母亲还是会掉下眼泪:“恩爱夫妻不到头,都怪我和你父亲太好了!”
好像也是。有些夫妻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可到老来却磕磕绊绊地长相厮守着。可母亲,却要在没有父亲陪伴的无尽思念里孤独终老。
您写的《父母爱情》感动了我,朴实的父亲用一生的关爱,诠释了他们的爱情。令人动容!\(^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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