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泥鳅(小说)
“你没看到?”二哥问。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沉浸在冥思中,奇怪那夜碰到小面孔,明明是活灵活现的一个人,怎么就……
“泥鳅!”我突然高声喊出来。
二哥问我说啥。
我说没啥。
七
我到的头日夜里,父母老早就睏下了。我爸是个赶时间的人,什么都赶早,夜饭下午三点半就吃了,四点钟就睏夜觉。我晚八点多赶到老家时,他们差不多已经把整晚的觉都睏好了,这辰光就相当于是他们的第二天早晨。毕竟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睡眠少。我爸凌晨五点必起床,五点半吃早饭,上午九点半吃中饭,这种赶早的节奏,大概人间少有的。
第二日五点多,我就被冲进来的烧香的浓烟熏醒,我爸在灶头求菩萨,保佑我妈脑子灵清,会说话哉;保佑她身体好,下床会走路哉;又说他一定会来谢谢菩萨的。
他求菩萨的事项倒是够具体够清楚的。
听到他一重一轻、一长一短的脚步声,我就赶紧起床。我爸自从两次轻微脑血栓后,他的右脚就拎不起来了,只能着地拖着走,而他走路的习惯,第一步永远是右脚。
我起来收拾一下自家,就给我妈洗脸、喂八宝粥和换成人纸尿裤。
这日夜里头,其实才下午四点光景,窗外太阳还蛮高呢,我爸就拉上卧室厚实的窗帘,令卧室黑暗如夜,给自家制造了一个黑夜,尽管人间还是白天的辰光。他从墙上拔下正在充电的电筒,打亮,在黑暗中,他右手上的电筒就像是老孙紧握的金箍棒,红光耀眼,伸缩自如。他把金箍棒抽向我妈的床上、床底、天花板以及整个卧室的每一寸空间,仿佛是个游戏新手在练级一般,直到将整个卧室都厮杀一遍,把他想象中的老东西驱赶出去后,他才关上卧室门,安心睡觉。
我就睏在他们边上的床高头,听到我爸喃喃自语:“有这么恶的,要欺负得伊有这么苦法子!”
我晓得我爸在说啥。
“噢,恶泥鳅。”我想,“刚才我爸是在帮我妈驱赶恶泥鳅呢。”
到了第三日早上——不对,对广大国民而言,应该还是凌晨——,我爸照例在灶头求菩萨,我依稀听到他念叨:“……求观世音菩萨管牢伊……叫伊回去,叫伊好回去哉……太太平平地回去吧……”我当时还在想,噢,我爸这个话是针对恶泥鳅说的。
我听到一重一轻一长一短的脚步声挪进卧房,最后停在我妈的床前。我就睏在隔壁的床上,和他们的床共享一只床头柜。我听到我爸对我妈说:“你好回去哉,太太平平地回去吧。”他又说:“今朝小佬在家里头,你太太平平地回去吧。”我顿时头皮一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猛地跃起身来,一把扯住我爸。我怒吼:“你来冬说啥?勿说,这种话勿好说的。”
我爸耳聋多年,说话震山。
我爸板着铁锈般的老脸,冲我瞪着死鱼眼道:“总归有回去的,吃啥个苦头呢。”
我也大声吼:“又勿要你弄,儿子们会弄的,你说她干吗?拎勿灵清的。”
到了中午边——我爸的中午,也就我们的十点钟——,我爸再次求菩萨后,又挪到我妈耳朵边说那个话,叫我妈好回去哉。他好像打定主意要我妈今天回去,他都等不到明天。我火大了。我冲过去骂他。狠狠地骂他。天底下这样的男人大概也就他一个,不晓得他对我妈有多少仇恨在,六十年夫妻生活难道就只剩下这个了吗?他都八十七岁哉,我妈回去对他有啥个好处吗?
难怪我妈一掼翻,他一打电话,我们就心脏病都被他吓出来,他拎起电话就嚷:“你妈已经回去哉,你现在回来!”他说完这句就把电话搁了,反正我们说话他又听不到的。我还听二哥说,有次我妈搞水,那是她还能走动的辰光,把厨房的地板弄得烂烂湿,我爸就把她玩的塑料勺子,放到煤气灶上煮,煮到火火烫,就捏着我妈的手让她去碰,以示警告。
这哪里是一个正常老丈夫干得出来的。
我妈是嘴巴不会说话,但耳朵是煞灵清的,我们说的话有些她是听得懂的,她会点头摇头,会说简单的话,像一个字两个字的,她问我“哪儿”,我就说我在杭州,小佬,她就点点头。现在尽管她的智商只有儿童的量,但听了我爸的话,这次我注意到她的眼里水都出来了。
下午二哥来,我把此事告诉了他。当然,我只字不提我爸说过“今朝小佬在家里头”。他就冲我爸说了一顿。但我爸聋甏,不晓得有没有听见。后来大嫂也来了,二哥又告诉大嫂。她也说了我爸:“你呀也要想想自家的,有朝一日你睏在眠床高头,我们也这么说,你勿会难过吗?”我爸应该听懂了,他说他求菩萨多少日脚了。他的意思是我妈的病是求不好了,早点回去嘛我妈也少吃点苦头。我们都弄不懂他。反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吭声,面孔肿到睏夜觉都没有退。
入睡前,他继续用充电电筒的光柱驱赶恶泥鳅。
我猜想他这样做应该很久了,都已经成为他就寝的神秘而必须的仪式。
但我敢肯定,他这么做,决不是为了我妈,而是为了他自家。
周日夜里下了场大雨,大到像世界末日似的。我就听到雨粒射击窗玻璃的声音,像是马路上有另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碾到了小石子,小石子弹到我车窗玻璃上那样,声音坚硬又尖锐。周一凌晨,我必须赶回省城上班,大雨倒是戛然而止了,但可想而知,路高头的流水非常大,所以我就没有像我爸那样赶早,而是等到七点半才出门的。
我去地下车库取车时,本想叫我二哥过来陪我一起下去的,小面孔的事让我心有余悸;但最后想想还是别去麻烦他,就大着胆子从父母家那幢楼里的电梯直接下去,硬着头皮进了地下室。其实是我多虑了,地下室的灯很明亮,没有大雾,连小雾都没有,更没有听到隐隐的哀怨声,任何响声也没有,我想大概是白天的缘故吧。
又或许另有隐情。
我驶出小区,上了南边的大柏油马路。从许村花苑四周的绿化带高头滚涌出来的流水,哗哗地冲到马路高头。马路高头积起了脚背高的雨水。我发现路高头有不少奇怪的人,他们应该都是工地上的外乡人,不晓得在马路高头捡啥东西,低着头,弯着腰,身边都有只塑料盆,对来往的车辆不管不顾的,就像在水田里作业一样。
我听到我的车轮碾过软物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是我耳朵听到的,而是心感觉到的。
我把车往马路边高头一停,摇下右侧的车窗,探出头来张张。
我看到马路高头的积水中,有不少灰不溜秋的小家伙在畅游。
慢慢读就会慢慢靠近内核,
很吸引人,让人忍不住思考。
祝创作愉快。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