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盐菜,绿豆,南瓜汤(散文)
母亲做的盐菜绿豆南瓜汤,那黄橙橙、黏糊糊、汤面上细小得可以忽略的几颗油珠珠,那香、那甜、那面的感觉,足以全方位刺激味蕾,浸润五脏六腑。吃了一碗,会让你不由自主去舀二碗、三碗……不仅是充饥,简直称得上美味!可这味道,是四十多年前刻在记忆里的。而今,永远只有回味。
盐菜绿豆南瓜汤,明明是一道菜,却是我四十多年前填饱肚皮的一种美味主食。素材普通,就是盐菜、绿豆和南瓜,都是自家土里种出来的,每家都有,但能煮出我们家味道的,除了母亲,没有第二人!因为,那是母亲煮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四十多年前,即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还处于集体所有制时期。生产队每年分得的粮食(粗粮+细粮)少得可怜,就像炒菜用的佐料,稀少得很。要细水长流,必须节约再节约,平时吃的都是以各种粗粮为主:小麦、大麦(谷麦、燕麦)、红苕、包谷、高粱等,加上各种蔬菜。土地是集体经营,各家各户只有每人9丈(农村丈量土地方法,具体换算法不太清楚。)自留地,除了生产队分的粮食,添加的部分全靠那几丈自留地产出。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虽然我的童年时期没有“饿死人”的现象,但“饿饭”是常有的。因为粮食少,一季接不到一季,春夏两个“荒月”,尤为严重,青黄不接,陈粮已空,新的还没成熟。春荒农历二三月,主要靠蔬菜裹腹;夏荒农历六月,主要靠杂粮和蔬菜填肚。荒月充饥的补充食物,都得巴望着那几块比黄金还珍贵的自留地想办法。我们家当时加三个哥哥共七口人,却只有五口人的自留地,我和妹妹的是后来八零年土地下户时才和责任地一起补分的。
我的家乡地处川南丘陵,“属中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低丘、河谷兼有南亚热带的气候属性。具有气候温和、热量丰足、雨量充沛、光照适 宜、无霜期长、冬暖春早、四季分明的特点。”土壤性质为黄壤(旱地)和水稻土(水田)。所以适合多种作物生长。水稻土(水田)只种一季水稻,旱地作物丰富多样,有大麦、小麦、油菜、包谷、高粱、绿豆、花生、红苕等主杂粮十多种;蔬菜类有:青菜、萝卜、大头菜、海椒(辣椒)、茄子、南瓜、冬瓜、扁豆、豇豆等,同样有十多种不同季节的菜蔬,可谓品种繁多。
为了节约土地资源和尽可能多种品种,发挥土地的最大功用,麦子地边套种豌豆胡豆,花生地边套种绿豆、杂豇,红苕地套种包谷和豇豆;土崖上冬天种豌豆,夏天种南瓜、丝瓜、扁豆等藤蔓作物。那些无法种植的土崖正好适合这些作物“伸腰摆腿”,舒展筋骨,挂果不受限制。
自留地种植,除了整块土里的种植需要父亲和哥哥们共同完成,一般地边的套种作物,都是母亲的事,我和妹妹做帮手丢种、盖土。人勤地不空,一年四季收种交替,地里各种作物或葱绿繁茂,或金黄待收。
盐菜的原材料是青菜,制作好后叫“盐菜”或“冬菜”。青菜是冬季蔬菜,一般冬季菜秧在收完水稻后就要撒种育苗,秋末时节栽秧,春节后砍收。为了填肚,那时母亲每年都会栽好几块土的青菜。春节到大年那十多天,除了走人户和招待客人,剩下的几天空,就是母亲砍青菜的时间。该收的青菜砍回家一片一片割下,晾晒风干到七八成程度,洗净后再经过必须的几道工序,装坛密封待成熟。到六月开坛时,腌熟的盐菜金黄、浓香四溢。绿豆和南瓜都是夏天成熟,为了“接早”填补荒月,母亲每年会提早点南瓜,种绿豆,待农历六月(阳历7月),看到豆叶顶上一串串豆角由绿变黄再变黑时,母亲就会在早上带着我和妹妹,背着米箩去地里摘回成熟变黑的绿豆角,倒进大簸箕里,放在如火的太阳下暴晒到下午,用捶衣棒把豆壳捶碎,再筛、簸、拣一系列操作后,一颗颗绿油油的豆粒呈现在眼前,泛着清新的生豆香味。这时,再选摘回一个表皮起灰的老黄南瓜,开坛抓出两把腌熟的盐菜,盐菜绿豆南瓜汤的素材便齐了。
南瓜要刮皮,把一条小木凳四脚朝天放地上,把南瓜放到板凳脚内卡住,用锅铲刮掉硬皮,洗净、破肚开膛,抓出籽和瓤,开条,切成三角形砣备用;盐菜切成寸段备用;绿豆选干净倒进缸里放少许盐,轻轻淘洗一下备用,三种材料下锅时间是不一样的。材料备齐,该洗锅烧水煮汤啦。
母亲把二板子大铁锅洗干净,掺半锅水,把切好的盐菜冷水下锅,勾一调羹猪油放进去,盖上锅盖。盐菜是干菜,煮的时间需要更长才能煮耙。待煮开后放进绿豆,保持中火让锅里一直开,待绿豆煮爆腰,再倒入南瓜砣,盖好锅盖,继续中火煮到南瓜熟,绿豆出粉,盐菜耙。这样,黄橙橙、黏糊糊、飘着碎油珠珠,色香味俱全的盐菜绿豆南瓜汤,就煮好了。舀到一口直径40cm的大瓦缸里,端到堂屋,二斗碗一人捧一碗,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呼噜呼噜地吃起来,甜中微咸,软滑馨香,一口一口顺咽而下,肚子填饱了,香在嘴里,美到心里。
这道美味的特别之处,主要在盐菜上,虽然许多人也做盐菜,但能做出我母亲做的盐菜那个味道的人却很少,连我现在也做不出来。香味就来自盐菜,那是青菜通过腌渍、密制后散发出的特有香味,加上南瓜的甜香,绿豆的豆香,猪油的油香,三味四香的混和美食。那香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是没法用文字描述和形容,只有吃过的才知道,所以这香才能几十年弥漫在心里,深刻在记忆里。
那些年,荒月里“走人户”,都有蹭伙食之嫌。大概是我七八岁时吧,具体记不清了。那年夏天,堂姐志辉二姐背着不到三岁的小女儿来我们家。那天说是从堂兄家过来,二十多里路居然走了一下午,走到天黑还没走拢。走到能喊答应我们家的冲上头,二姐就扯开嗓子大声喊父亲的名字,让去接她,她背着人,走了几十里路,已经有气无力了。父亲叫六哥打着火把去接二姐。那晚我们吃的正是母亲中午煮的盐菜绿豆南瓜汤,听到二姐来了,怕不够,母亲赶忙又在坎底下现摘一个半青半黄的南瓜,三下两下把瓤和籽抓出来,洗净切片,放点花生油略炒一下,煮好,盛了几大碗作为晚饭补充。南瓜汤虽是中午剩的(本来就是计划吃两顿的),但也算好东西,要多让给二姐母女俩吃。二姐本是解放前富家小姐出身,书念到高中,在那时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斯文讲究,肚子饿了却也不讲那么多了,唏哩呼噜就喝下了两大碗。吃饱了有精神了,二姐便给我们讲些故事,家族中的,书上的,电影里的,或是民间传说等等。所以,是很喜欢二姐来我们家的。
二姐比父亲还大五岁,喊父亲二叔,小时候一起耍得多,况且,二姐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没有去处的她,带着不到两岁的二儿子,还跟父亲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叔侄感情深厚,有共同语言,后来便常来我们家。
二姐本说只耍两三天就回家的,准备回家的头一天,她要去保管室看她的干亲家母,临近中午回来的路上摔了一筋斗,摔到路外面的岩下,左小腿被路边的茶树桩刮出了一道一寸多长且很深的口子,我们并不知道。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忍着痛爬上岩,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伤口流了很多血,半条裤脚都染红了。见此,父亲叫六哥马上去公社卫生院叫八哥,也就是二姐的亲弟弟,带药来给她包扎伤口。
如此,二姐也回不了家了,没办法,让八哥去叫来她丈夫把孩子接回家,她留在我们家养伤。这一养就是一个月!在那个本就缺吃的荒月,偏偏又多了一口人,三两天头八哥又来给她换药,这样以来,我们家那年的荒月真是让人更加的慌了。天天晚上吃南瓜、包谷,母亲隔三差五要去刨开苕沟看看红苕有多大了,可不可以吃了,只要有鸡蛋大个,都去挖来下锅。早上吃连麸麦粑汤,中午吃豇豆稀饭,晚上不是红苕就是南瓜,那一个月就是这么过来的。过了很多年,母亲还偶尔提到说,“那年荒月把南瓜都吃完了的”。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治疗,伤口基本愈合脱疤,二姐也该回去了。走的头一天,她喊到母亲说:“二婶,我还想吃一顿你煮的盐菜绿豆南瓜汤。”母亲叫大哥去后头坡摘回那个特意留下的大饼子南瓜,如法又煮了一顿美食。第二天,二姐走的时候,还半开玩笑跟母亲说:“二婶,我二天想吃你煮的南瓜汤了,我又来。”
后来,大概因为家庭原因,二姐有几年没再来。再后来二姐来的时候,已经是土地下户,自做自吃,细粮够吃了,饭是饭,菜是菜,再不用吃那些杂粮充饥蔬菜裹腹了,尽管盐菜绿豆南瓜汤是那么美味,也没再煮来吃过了。后来在成都一次宴席上,酒店端出了一道菜,就是盐菜绿豆南瓜汤,我兴奋地赶紧舀两勺在碗里,迫不及待喝一口,“呀!这哪里有那个味道啊?”我当即脱口而出说了出来,抿着碗里剩下的,心里嘀咕着:“根本不香,而且汤是汤,渣是渣,淡色淡味!只有母亲做的好吃。”
母亲已离开我们五个多月了,这道咸甜而馨香四溢的盐菜绿豆南瓜汤,只能作一剂永久回味的相思羹,弥漫在心头……
(2020.9.5.笔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