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黑夜(散文)
一
诗人顾城1979年写了一首诗,诗名叫《一代人》,只有两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他这两句诗,让同时代很多人产生了心灵共鸣,引起了很大轰动。我读到这两句诗,也深深为之打动,直到现在,还铭记心中。
文学之所以感染人,很大原因就是它的投射性认同。1978年年底,北京的一次重要会议,拉开了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序幕,不但让诗人顾城看到了光明,也让比他大两岁多的我看到了光明。
那之前很长一段岁月里,因为家庭背景,我与顾城一样,生活在鄙视、恐惧和压抑里,所以,对“黑夜”这一意象,特别敏感,更唤起我对黑夜的许多回忆。
二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庵子前,仰望星空。这样的情景,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经常出现。
已经记不清从几岁开始,反正,至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每逢学校放麦忙假、暑假、秋忙假,我都会在地里看庄稼。庄稼地就在小县城东南城郊,从我身旁的草庵子到我家,近的,二里多地;最远的,也就是三四里地。那个时候,城里和城郊,既没有高层建筑,也几乎没有夜灯。白天,高高的土城墙赫然入目。晚上,一公里面积的小县城,沉睡在夜色里,漆黑一团,隔着高高的土城墙,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值得庆幸的是,越是漆黑的夜色,越是没有夜灯的光亮,天上的星星越是明亮无比。夜色沉郁的天空,无数颗星星,就像无数盏桔灯,在沉沉夜色里闪闪烁烁。我仰望星星,思绪天马行空。有时候,会把无数颗星星与地面上的芸芸众生联系起来,觉得自己就是其中一颗,也在浩渺的夜空里闪耀着自己的明亮。而且,我还经常把自己想象成最亮的星星中的那一颗,幻想自己将来一定会像一颗晶亮的星星一样,光彩夺目。
那时,“右派孙子”“国民党儿子”的身份,让我日甚一日地自卑,让我少年早知愁滋味。白天里,自卑感总是与我如影相随。只有在晚上,在空旷寂寥的原野里,独自一人,耳听野草里的蟋蟀低吟,树梢夜鸟的浅唱,仰望星空才会感到心灵的宁谧、清净和自由。才会无拘无束地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纵横驰骋。
三
咔欻欻!轰隆隆!震天动地的雷声,将我惊醒。
懵懵懂懂之中,又听到呼呼的风声裹挟着哗哗哗的雨声。睁开眼,雷电的闪光将草庵子里照射得忽而明亮,忽而暗淡,明暗交替,让草庵子阴阳变幻。草庵子里,滴滴答答,很多雨水滴漏进来。
秋季,秋庄稼快要收割的时候,高中毕业以后回生产队务农的我,独自一人睡在我们生产队离县城最远的一块地里,看庄稼。
大概九点多钟,迷迷糊糊睡着了。深夜,也不知是什么点儿,我被接连不断的雷电惊醒。醒来之后,赶紧坐起来,挪移身子,避开漏雨的地方。咔欻欻!轰隆隆!霹雳闪电,一直在我头顶震响。
咔欻欻!轰隆隆!雷电声几乎紧挨着草庵子顶,似乎要把草庵子击碎或者燃点,似乎要把我击为粉末或者烧为焦炭。明暗闪烁之间,草庵子内外,让我感觉鬼影幢幢。
那些被雷电击中的人,一瞬间,躯体烧成焦炭,魂飞魄散。想到此,恐惧感迅速弥漫全身,让我忧戚:说不定,就在今夜,我也会被雷电击中,瞬间死掉。
霹雳闪电,狂风暴雨,让我无法安静入睡,我只好蜷着身子,黯然静坐。静坐之间,不免胡思乱想。
因为农业户口,高中毕业后,只能回家务农,脸对黄土背朝天,说不定,很可能永远扎根农村,长成野树荒草。长大成人之后要大有作为的理想,变做黄粱美梦,被繁重而简单的农活吞噬。
啥时候,才能不当农民,不干农活,拿工资,吃商品粮?
自己的家庭出身,想当兵入伍,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纯是痴心妄想啊!
别说娶妻生子了,我还没有正儿八经谈过一次恋爱呢。要是今夜被雷电击中死掉,我该多亏啊?
初中一个女同学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晃动。曾经,我对她有懵懵懂懂的好感,如今,她已经拿上了工资,吃上了商品粮,在人生大舞台上风风光光。而我呢,日复一日,扎根黄土地,栖身庄稼田,望不见尽头。
生产队里的农民,被派性割裂成两派,仇雠相对,互相戕害,不到二十岁的我,也时而被暗枪冷箭蹭伤。
人生暗昧,前途无望,一如今夜,要么霹雷闪电,要么漆黑如墨。
那一夜,霹雳闪电,狂风暴雨,令我恐惧;恐惧,催生我的失望。很长时间,我都在失望里怅惘。怅然恍然,在失望的陡崖,我已经身不由己,纵身一跃,跳进绝望的深渊。
不知什么时候,雷电,渐行渐远,越来越弱;风雨,也越来越小。
也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坠入梦乡。
天明之后,走出草庵子,天空晴朗,四野清新。太阳还没有出来,却已经将遥远的东方渲染得一派橙红。
一夜霹雳闪电狂风暴雨之后,我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我还不算一个断绝一切生路的倒霉蛋!
新的希望,又在我胸中萌生。
四
月明之夜,清亮悦耳的笛声在朦胧月色里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原野里漂移,我的心亦随着悠扬的笛声飘摇在月色里。
笛声,是国增叔吹奏的。他坐在朦胧的月光里,双臂随着音乐节奏上下摆动,让他的侧影有了动感,恍若一尊活佛。
有好长时间,国增叔都和我在一起看庄稼。好多个夜晚,都有幸聆听他的笛乐独奏。
我从小就爱唱歌,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学校宣传队队员。对音乐特别敏感。国增叔笛子吹得好,音节的粗细、高低、长短、节奏、起伏,都把控得很好。他吹奏的,无非是当时流行的一些乐曲,譬如《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沂蒙山上好风光》《红梅花儿开》等,这些曲子,从他嘴里吹出来,别的元素似乎过滤尽净,剩下的,唯有音乐的美感,不同的曲子里,传递出激昂、奔放、欢快、忧郁、悲伤等不同的情感色彩。
我在他家里曾经许多次听他吹奏过笛乐,觉得非常好听。在月明之夜,四野阒寂里,万般的无聊寂寞中,听他吹奏出悠扬婉转的笛声,似乎更让我着迷,更让我享受音乐的魅力。
国增叔人生很坎坷。十二三岁,因为忍不住饥饿煎熬,乘着夜色偷了公家单位的东西,被发现,罚了劳改。七八年过去,母亲改嫁,父亲在外地又成立了新家庭,大妹妹跟了父亲,弟弟和二妹妹跟了母亲。回到家乡,唯有三间屋子,以空荡荡和冷清清,迎接他,接纳他。
一个光棍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是住,在地里看庄稼也是住。住在地里看庄稼,还能多挣工分,多挣几个工分,多分些粮食。所以,国增叔经常睡在庄稼地里的草庵子中。
七八年的劳改生活,让他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成长为一位虎背熊腰的青年,也让他学会了吹笛子。吹笛子,是他倾诉心声的一种方式,帮他驱除自己的艰涩、心酸和寂寞,也顺便给我带来了艺术的享受。
他一吹起笛子,我就在一旁静静端坐着,聆听着,痴迷着。一切的无聊和迷惘,都消融在笛声里,消散在如水的月色里。
五
夜如浓墨,冷风萧瑟,深一脚浅一脚,我蹀躞在凹凸不平的田野小路上。
小路是连接化肥厂和我家的一条近路,距离二里多地,如果走大道,要走三四里地。那时,我在化肥厂当工人,一开始,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上下班都得靠步行,自然得选小路走。那一天,我上前夜班,夜间零点下班。走到小路上,身上感觉凉意沁沁,裹紧衣服,缩着头,摸黑走路。
后半夜,夜色漆黑,如烧了好些年柴火没有刮过一次灰的巨型铁锅被倒扣过来。四野冷寂,凉风飕飕,即使是非常熟悉的小路,即使我平时不太迷信鬼神之说,心里也有些紧。
走着走着,模模糊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团白在飘飘摇摇。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东关大队林场北面的苹果园附近,那里,埋着许多坟,国增叔的坟也在其中,而且,最靠近小路。刹那间,不由自主,脑子里闪过曾经偷偷看过的《聊斋》里的许多鬼狐情节,在浓黑的夜色里,一身素白的鬼魅,隐隐现现的狐影,如电影镜头,在我脑海里一帧帧闪过,恐怖感,潮水一样泛滥起来。
我悄悄问自己,难道是国增叔的冤魂再现?毕竟从小就接受无神论教育,读过东汉王充《论衡》里的《论死》篇,其中有曰:“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我还是不太相信会有鬼魅狐影出现,更不会相信死了三年多的国增叔的魂魄,会在这漆黑的夜里,在我路过他的坟地的时候,悚然走出坟墓,要与我会面。
离那一团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我大着胆子,走下小路,摸索着,一步步走近那团白,伸手一摸,原来是一片白色塑料布,应该是一条烂开的化肥袋子,挂在了苹果枝上,迎风摇曳。我心里霍然轻松。
轻松过后,却又想起国增叔服毒自杀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的后半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倾盆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第二天白天的下午。隔一天,有人在高粱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浸泡在雨水中,已经肿胀。仔细审视,才发现是国增叔的遗体。身体蜷缩成弓形,眉头紧锁,眼睁得大大的,嘴张着,满是痛苦。
不久,又有人在林场的软枣园里,发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坑底,铺着凉席。坑外,有一把铁锹,是国增叔的。还有一个空空的一零五九农药瓶子,一零五九,是当时使用广泛的毒性很强的农药,喝几口,如果不能及时施救,人会很快死掉。坑沿,有人攀爬过的痕迹。生产队里的人,把这一切链接起来,就得出了结论,国增叔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坑,喝了一整瓶一零五九,先躺在坑底凉席上等死。然后,毒性发作,忍受不了,又爬出坟坑。也不知痛苦挣扎了多长时间,最终,死在高粱地里,得以彻底解脱。
服毒自杀时的国增叔,年龄已经接近三十岁,跟他年龄相仿的人,绝大多数都娶妻生子。在讲究个人历史和家庭的那个年代,尽管他回到家乡以后,一直恪守本分,与人为善,没再做过任何不良行为,他的劳改污点,却像一把达摩克里斯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头顶,如影相随。父母离异,孤身一人,又给他找对象设置了障碍。也曾经接触过两三个女人,人家一了解到他的底细,先后避而远之。
国增叔一直在寻找生活的光亮,生活却一直回报他漆黑。他在漆黑里辗转挣扎了许多年,终于走向绝望,选择了自戕。
我不知道,那一夜他饮毒自尽的细节,但我可以推测,决绝之后,他一定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了许久。
不知为何,国增叔的遗体,并没有埋葬进他自己给自己挖掘好的墓坑里,而埋在了软枣园北面的苹果园里。也正因为埋在了苹果园里,只要从那条小路走过,我必然想起国增叔。
那一片白色塑料布,在萧瑟秋风里,依然抖抖索索。抖抖索索的白色塑料布,更让我想起他在夜色里吹笛子的身影。
踟蹰良久,终于,我辞别那片破烂的白色塑料布,一步步走向我温暖的家。
六
那时候,夜色也赐给我温馨。感到温馨的夜色,都是在月明之夜。
月明之夜,我和女朋友,肩并肩沿着她家附近的旧土城墙,或者,走进阒寂无人的田野里,沐浴着如水月光,说着知心话,缓缓踱步。
女朋友与我,是同级不同班的高中同学,又是两家直径距离仅一百多米的邻居。开始注意她,源于一张相片。有一天,路过县照相馆,我看见橱窗里有她一张侧身像。像片里的她,鸭蛋圆的脸庞,敷了浅彩,面颊浅红,双唇红润。一对双眼皮大眼睛,如两潭碧水,清澈明亮。两条黑亮亮的长辫子,斜搭胸前。她的侧身像,像一块磁铁,吸引了我的目光,也将我的心吸了进去。
我长相普通,走在大街上,“泯然众矣”。由于家庭出身,自卑感又特别重,因此,看见年龄相仿的女同胞就脸红。那一刻,看见了出身比我好,又柔美娇艳的她的相片,竟然萌生癞蛤蟆想娶天鹅的勇气,决心要将她追到手。
也巧了,高中毕业以后,因为同学们经常来往,又因为她的一个闺蜜是我的远房表姨,我们有了接触的机会。更巧的是,她家有许多书。我爱看书,借她家的书看,又给我创造了去她家的机会。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渐渐对我有了好感。
我们虽然是邻居,却不在一个生产队。白天里,各自参加自己生产队的劳动,很少碰面。即使碰面,也因为那时青年男女还受旧传统道德约束,心里互相有好感,在大厅广众面前,却像“地下党”似的,故意假装没看见,不搭腔。只有到了晚上,天地之间,唯有我们俩,才借助夜色,解开盔甲,摘下面具,坦然面对,赤诚相待。
天上明月,是我们俩的月老。如水月光,沐浴着我们俩年轻的躯体,也沐浴着彼此之间纯真的情愫。
每一次月下相会之前,都让我迫不及待,度时如年。每一次月下相会,都让我感到我拥有了全世界,有了光明,有了希望。就像这几天正在热播的一部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说过的话,大致意思是,即使是在黑夜里,只要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太阳。你是我的太阳,给我带来光明和希望。
也真是,与她的恋爱时段里,我被借调到公社某一单位工作,离开了黄土地。后来,又到县化肥厂,当了亦工亦农合同工,虽然还是农业户口,但毕竟干的是工人的活,一个月挣几十块钱的工资。当了工人之后,两个偷偷月下相会的“地下党”,才公开化为合法夫妻。
再后来,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全国恢复高考,我走进考场,考上了大学,成为端“铁饭碗”的人,终于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扬眉吐气。我们的生活,真真的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们俩的月下相会,为我们的幸福生活缓缓拉开序幕,让我们俩的生活由曙光咋现到灿烂辉煌,幸福美好。
七
顾城还有一首与黑夜和光明有关的短诗,叫《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擦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与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至今,我依然有和顾城当年一样的愿望:希望我们的祖国永远窗口大开,阳光灿烂,让曾经习惯黑夜的,我们这一代人的眼睛,无拘无束地享受阳光,习惯阳光。也更希望我们的后人,一代代,生活在明亮的阳光里。
感谢轻舟大哥分享,期待读到更多精彩。

往事并不如烟,很多过去不堪回首。幸好有苦涩也有甜蜜,风雨过后终于见彩虹。祝福大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老师文章“黑夜”却让人读到到一种光明,
感受到一种光明的力量。
于黑夜中感悟,于黑夜中积蓄力量,拥抱光明。
问好老师,祝老师笔丰。

黑夜里,有恐惧,有苦闷,也有快乐和美好,关键看是否有一双“寻找光明的眼睛”。轻舟老师在黑夜里可以看满天繁星,追寻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更练就一双洞察世事、通达透彻的“火眼金睛”。拜读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