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是早已经注定的，而在一个持续的过程里，人们逐渐忘了故事的开始。又或是与自己的预期发生了偏离，却执拗的觉得自己早已设想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这世间多少的意难平不过是自己执迷不悟的想当然。只是，我曾经劝说过无数的人，却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不愿意迈出那一步罢了。
　　 雨已经下了一天，临近辰时雨势才有所减小，晚秋的雨总是带着刺痛皮肤的凉意。不知道立冬时节会不会下雪，如果下雪的话，我打算带着桃夭出去走走。
　　 “如果没有战争，你想做什么？”
　　 “养两只猫，种一株梅花，看着他们长大。”
　　 桃夭歪着头，显然对我的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还有呢？”
　　 “如果时间空闲，做做手工。我对于自己的雕刻还有点信心，到时候我给你雕刻一个小人怎么样？柳三变或者公孙三娘，也可以是小动物，夜莺如何？或者……”
　　 “还有呢？”
　　 桃夭打断我的话，她不想听这些，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丝希冀。
　　 “游览大河大川，出去走走，应该要出去走走吧？应该出去走走。”
　　 我错开视线，一个人不管怎么隐藏，眼睛里面的东西是藏不住的，更何况有偶尔隐晦的闪烁。我怕被她看见，被她读懂。
　　 我从什么时候害怕和她对视呢？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了，久到我的记忆模糊不清，久到忘记了院子池塘里的荷花到底开过几次。
　　 我第一次见到桃夭的时候，她在挖土，双手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数不清的伤口被混着血液的泥土沾粘，右手的两个手指指甲都已断裂。
　　 小坑旁边躺着三具尸体，一男一女一婴儿，年长的男女瘦骨嶙峋，露出来的身体像是骨头上贴了层皮，而肚子却是鼓鼓囊囊，如同快要撑破的气球，婴儿的胳膊上有着很深的咬痕，想来这个下口的人最终是理智的没有把这块肉咬下来。
　　 战争向来如此，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比比皆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兴亡皆苦百姓，他们有错吗？没有，时势罢了。
　　 我帮桃夭把他的父母和弟弟埋葬，桃夭看着我犹豫了很久拿出了别在腰上的半截树枝，很新鲜的桃树枝。她把这树枝递给我说：“谢谢你。”
　　 “这是什么？”
　　 我接过树枝一时不懂这是何意。
　　 “吃，吃的。”
　　 我本以为我见到了足够多的苦难，然而当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告诉我一截树枝是她的求生根本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蹂躏了一番。我怔怔的看着她，单薄瘦小的她是何等的勇气来面对饥饿，面对那漫长的黑夜，面对孤单和痛苦。
　　 心底总有人在跟我说为了更大的良善。我无力改变这世界局势，也没有办法救济被战争残害的流民，我能做的似乎只有这微不足道的关心了吧。
　　 游走在这时间长河，总以身外客看这个世界，所见所闻只不过是我日记的某一篇章。我总会以一个看客的身份看世人的悲欢离合，可能我一直都错了，《周易·系辞上传》有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一次，我想尝试改变什么。
　　 “跟我走吧，可能过得不是很好，但也有一日三餐，有衣物御寒，有草屋遮雨。”
　　 我蹲下看着桃夭，我真的不忍心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敢想象她的以后会遭遇些什么，会过得怎么样。
　　 “你也会打我吗？”
　　 桃夭身体僵直，我看出她的犹豫和胆怯。她的眼神里有恐惧，我并不知她的过往，但现在看来比我想的还要糟糕。
　　 “不会。”
　　 “你是个好人。”
　　 桃夭向我挪动了一小步，干裂的嘴唇有丝丝血迹。
　　 “可能吧。孩子，你可以对人保持一定的善意，但千万不要对初次见面的人有所信任，特别在这个时候。”
　　 我拉起她的手，需要进行很好的清理，再进行包扎。
　　 “包括你？”
　　 “包括我。”
　　 “我相信你。”
　　 桃夭语气很坚定，眼里的光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格外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抱着桃夭向着我的小屋走去，路途有点远，需要一些时间。她太轻了，瘦小的身材彰示着这是时代的悲哀。
　　 “豕子。”
　　 桃夭怕我不明白，还在我肩膀上写了下来。
　　 “豕子，想不想换个名字？”
　　 豕，象猪形，长吻，大腹，四蹄，有尾。可能她的父母觉得贱名好养活才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只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个名字太不美好了。桃夭会写字，哪怕是只会写这一个字，教的的人可能也告诉过她这个字什么意思吧。
　　 “好。”
　　 “《诗经》中有一首诗叫作《周南·桃夭》，里面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如你就叫桃夭吧。”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桃树枝，相识于此，也算是信物。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希望小丫头桃花怒放三千朵，绿叶茂盛永不落。
　　 “桃夭，我叫桃夭。大哥哥，你叫什么呀？”
　　 桃夭直起身子看着我，晚霞映在她的脸上，睫毛勾起云朵飘摇，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落日，很漂亮。
　　 少女就该如此，她的生命里要有草长莺飞，有落日红霞，有露水点缀青草天真烂漫，有风吹山谷薄雾回响肆无忌惮，她应该踏进小溪有鱼儿轻抚脚面，她的肩膀应该落上蝴蝶和流萤，少女应该经历世间一切美好。
　　 “你可以叫我惊蛰，二十四节气的惊蛰。”
　　 “惊蛰？好奇怪的名字。”
　　 未走多远的路，再也坚持不住的桃夭趴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走的很缓慢，也很平稳，希望不要打扰到桃夭的睡眠。
　　 今天晚霞温柔，你在黄昏给我寄一场梦，我便在接下来的余生陪你看看人间烟火。
　　 丫头，我会照顾好你的。
　　 “你要走，对吗？”
　　 桃夭的问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停留的时间太久了，心里生出那一抹离意被桃夭感觉到。
　　 “惊蛰伊始，生机盎然，你会看到桃花绽放，你会听到黄鹂轻鸣，春雷乍动，蛰虫惊醒。这万物复苏时节的绚丽，终究只是四季的开始，丫头，总有人会成为你的冬至。”
　　 好多年了，桃夭也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她不能再留在我的身边，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不，我不喜欢冬至。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哪怕晚点也没关系。”
　　 我看着桃夭说不出话，现在的我终于理解了《死人经》里面的那句话：“这是一个教训，不要让任何一个女人和男人长时间的待在一起，不管年龄与地位差别有多悬殊，总会产生依恋，当你不够坚定的时候，就会将依恋误认为爱情。”
　　 我在想这些年来我对于桃夭来说充当了什么角色，亦师亦友，亦兄亦父。我们走遍了整个宋国，从阳夏到符离，从傅阳到济阴，我们一直在路上，直到战争辐射整个国家，我们回到了宁陵，那里是我来时定居的地方。
　　 我这个外来客，突兀的闯进她的生活，在这四时转换之间逐渐忘我，直到窗台的海棠花谢了，我才幡然醒悟，离别在即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丫头……我们去楚国吧，我带你去看看身为中原霸主应有的风景。”
　　 这一年的大雪覆盖了郢都，我答应桃夭要出来看雪，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我看着桃夭头上落下的厚厚雪花出了神。我仿佛回到了南宋，回到了那个幽深的小院，听到那句我临走之前没说出来的邀请。
　　 离别总是要悄无声息，希望这场雪能够遮盖我的足迹，能够掩埋我们的记忆。
　　 丫头，此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一梦黄粱入春秋，凭好乱作金钗图。
　　 月下饮罢钓诗钩，堂前花醉玉腰奴。
　　 此间唯有离别意，墨染清池也难书。
　　 恍有轻吟身是客，妄记风雪满郢都。
　　
　　 那晚的晚霞很美，我还想再看一遍，就像你，我还想再遇见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