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第一次出海(散文)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有时会发生,比如我和大海的半生缘。
“非典”之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参加了县政府组织的公卫医生招聘考试,笔试面试均为全县第一,成绩出来后,我很高兴,心里想着不干临床,做个公卫医生也挺好。我怀抱一腔“公卫公卫,舍我其谁”的热情,兴高彩烈地来到人事局,没想到办手续时卡壳了。
人事局的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梧桐树下面就是人事局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主管招聘工作的副局长。他整个身子陷在老板椅里面,不怒自威,俨然是一具庙里的泥胎。头发油光发亮,整齐地向后梳,两个眼珠子往外鼓着,又像极一只大肚子蛤蟆。他叼根烟卷,自管在那里喷云吐雾。见我进来,蛤蟆那双鼓鼓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始打官腔,话儿从南绕到西,从西绕到北,再从北绕到南,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的意思说我是有公职的人,不能做公卫工作,以此为由,拒绝为我办理入职手续。
其实像这种的情况,县里还有好几例,都暗箱操作了。看他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我感觉空口白牙地跟他说,恐怕就是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这事也难成了,于是赶紧去街里买了两条“华子”回来。不过很可惜,“华子”像两只没肉的蚊虫,没入蛤蟆的法眼,事情就这样黄了。我像一辆正在路上奔跑的车,突然陷进了泥淖里,一时无法动弹。
事没弄成,反倒生出严重的挫败感,觉得自己身为下贱,命如蝼蚁,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连个跑龙套的角色都争取不到,只有呆在家里生闷气的份了。有一天媳妇下班回来,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说,你愿不愿意出海?堂姐说,天津有家医院招平台医生呢。
出海?这消息有点突然,活了三十岁,除在电视上见过大海以外,我只能站在田埂上,看风吹麦浪,然后想象大海碧波万顷的样子。听她这样说,我觉得十分新奇,说当然愿意了,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不再看蛤蟆的脸色,就是去太平洋我都愿意!就这样,在堂姐的帮助下,车又从泥淖中开出来,拐了个弯,向着陌生而新奇的地方驶去。
春节过后,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天津港,准备开启第一次海上之旅。
天津港很大,站在码头上骋目远眺,海港的尽头隐入淡淡的雾气中,像个遥远而神秘的梦境,无边无际的大海就隐藏在那个飘渺的梦境中。航道里碧波荡漾,层层叠叠的水波一直漫到天边,不由地让我联想起春天翻滚的麦浪。大大小小船舶在海面上来往穿梭,声声汽笛破空而来,此起彼伏,响彻天际。码头上,数不清的龙门吊像巨人一般矗立在碧海蓝天之间,一排排,一行行,犹如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龙门吊的脚下,海浪轻扬,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声音曼妙轻柔,像梦中呢喃的呓语,撩拨着我的心弦。
我要乘坐的拖轮静静地停靠在二号码头,橙红色的船身,白色的驾驶台,简约而雅致,它将搭载我去往深海的一座采油平台。此时的大海涨潮了,舷梯陡耸。我站在下面正准备登梯,从甲板尾部走过来一个水手,他探身在上面喊,医生吗?快上来,就等你了。我一手提行李箱,一手紧抓防滑网,艰难地往上攀,到船舷那儿,大哥热情接过箱子,伸手把我拉了上去。
喘息甫定,船长的声音就从喇叭里窜了出来:备车,备车!他把“车”发成“拆”的音,估计是四川人或者湖南人吧。船长话音刚落,机舱里的机器像憋足劲的老牛一样,“哞”的一声吼叫,然后开始轰轰作响,水手们娴熟地解开前后的缆绳,螺旋浆搅动海水,船尾泛起雪白的浪花,船慢慢驶离岸边,拐入航道。航道很长,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驶出这片长满龙门吊的钢铁森林,眼前的水面渐渐开阔,回头望望,残阳如血,码头在西风残照中暗淡成黑色剪影。
驶过防波堤,机舱里的主机突然欢快地叫起来,“男中音”调成了“男高音”,拖轮开始加速,船尾雪浪滚滚,几只海鸥伴在船旁展翅飞翔,它们仿佛是几只拴在船上的白色风筝,在幽蓝的天空下飘动,时而贴近,时而远离,在海风中呷呷而鸣。澎湃的浪花一朵接一朵地在船上绽放,像带着咸味的茉莉,又像寒凉浸骨的白玉兰,一忽儿却又花瓣落地,化做清水,在甲板上肆意横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水手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工具,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丝毫没有受到海浪的影响……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郑智化的《水手》:
年少的我
喜欢一个人在海边
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
也许是看到老水手的背影后触景生情,也许是脱离旧生活的快意,也许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让我在心中唱响了这支歌。
过了一会儿,老水手忙完了,坐在舱门前的凳子上,点着一根烟抽起来。那里背风,淡蓝色的烟气留恋不散,缠绕着他的上半身,仿佛那里摆放着一个香炉似的。透过烟气,他悠闲地看着大海,眼神里盛装着对生活的满足和惬意。
我凑过去找他聊天,问他出海多少年了。他脸上漾出一朵微笑,说十七岁那年,他就开始跑船,没文化,做了一辈子水手。年轻时跑远洋,在大海上一漂就是多半年,现在快六十啦,跑远洋身体吃不消了,就在渤海湾里跑船,工资低一点,不过也好,离家近,隔三差五就能回趟家,可以一边照顾家,一边等退休啦。
“跑远洋能带洋货回来吧?”我问道。
“洋货”两字点燃了老水手回忆的引线,久远的故事像绚丽的烟花一样在他心中绽放,声音也带上温暖的色彩:
“嗬,八十年代那会儿,靠了码头卸完船,一帮人就出去划拉洋货,回国后自己用不完就卖给洋货市场,喏,就是河北路那个市场。那年月,听说你是跑远洋的,媳妇都好找哪。啧啧,现在可不一样了,没人稀罕那玩意儿,一听说是跑船的,人家姑娘扭头就走,嘿嘿。”
那段从指间漏掉的流沙一定是他人生最值得骄傲的时光。我仔细看看他,他眉梢眼角带着笑意,除去微黑的脸色,吹过四季的海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沧桑的印痕。我们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隐入天边的暮霭,寒星点点,涛声阵阵,陆地消失了,拖轮已驶入深海,四处望望,尽是悠悠水色。我们的聊天颇像一堆火,终因无法添加新话题的柴禾而化成了尚带余温的灰烬,灰烬中偶尔“噼啵”几声,然后就是一长段沉默。
海风慢慢大了起来,老水手不耐寒,向我告别,进船舱休息去了,进舱前特意嘱咐我注意安全,别靠近船尾,那里最危险。甲板上就剩下我一人,空中那几只海鸥仍不离不弃地追逐着拖轮上下翻飞,黑沉沉的海面上,浪花多了起来,像暗夜里盛开的朵朵白莲,不时有大浪拍打船舷,发出轰然巨响。深沉的夜色不经意间催生出孤独的气氛,我站在烈烈风中,一句木兰词没厘头地被风吹来,飞入我的脑子中,在里面盘旋不已:
旦辞爷娘去,
暮宿黄河边,
不闻爷娘唤女声,
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
我忽然特别想念家里那孔窗户,每天晚上,橘黄色的灯光就会从那里流泻出来,融化着冰冷黑暗的夜。房间里,妻子洗碗的声音、孩子牙牙学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烘托出暖暖的红尘烟火气……正在胡思乱想,船身忽然打了个趔趄,海浪随即扑了上来,冰冷的海水打湿了棉鞋,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当中。
此时,黯淡的星光下,黑沉沉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浪花飞腾,狂风吹着尖厉的口哨从海面上掠过,仿佛在召唤深藏水下的海怪。难道海神生气了?抑或是前面出现了海妖?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掌控着大海,他愤怒时,海里就会出现海怪,挥动三叉戟,就能引起风暴和海啸。除了海神波塞冬,还有魅惑人心的海妖塞壬,海妖为了吃人,会幻化成艳媚的女子,见有船只经过,她就会躺卧在礁石上唱起甜美的歌,歌声会引导船只撞向礁石,致使船毁人亡。你看,希腊人的想象力还是蛮丰富的。
一弯新月升到半空的时候,远处黑黢黢的海面上出现一簇亮光,仿佛一个会发光的甲虫漂浮在那里似的,摇晃不定,船直奔那里而去。渐行渐近,不一会儿就到了“甲虫”跟前。这下看清楚了,哪里是甲虫,原来是一座几十米高的庞然大物——超人号采油平台!这个铁家伙有几十米高,摇晃的根本不是它,而是大海!向上仰望,上面人影幢幢。为迎接我们,吊机巨大的吊臂已经高高举起,那弯新月刚好挂在吊臂的手腕上面,像极了一块白玉。
数不清的电灯散布在这座钢铁大厦之上,像一颗颗五光十色的夜明珠,它们努力地把光亮输送到每个角落。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吊机鸣叫起来,一股蓝色烟气从灯影里飘过,溶入深不可测的夜空。吊臂动了起来,在高空中划了个半圆,长长的吊索从弯月上垂下来,末端挂着一个圆锥形吊笼。那个老水手满面笑容地招呼我:“医生,上吧,上去住海景房吧。”我向他挥挥手,踩住吊笼边沿,抓紧绳索,就听吊机一声吼叫,吊笼和我一起腾到空中,两只海鸥鸣叫着从我脚下翩然飞过。
从此,我便与大海结下了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