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诀别词(散文)
给嫂子钱这件事,云生原本是不知道的。那年,他身体很差,我前后一共给了嫂子这些钱,想着给她一些满足,能让她好好照顾云生。
有一次,她说漏了嘴,云生知道了,就盯着她把钱还给我,她自然是不肯的。为此,我劝慰云生,只要她肯照顾你,哪怕只是给你烧几次饭,帮你洗几件衣服,陪着你去医院输液,这些钱不算什么,是我自愿给她的。想不到,这钱就成了云生的心结,这次我急需用钱,他就找上门非要嫂子拿出来。
今天或者明天,这里会来一些人祭拜——云生的老伙计、老邻居。我的母亲、夫君、妹妹、表弟。或许云生的妻儿也会来。不管谁会来,我先要把这间屋子收拾出来。照片,对,我要找一张云生的照片,好让表弟拿去装在镜框里。可我找遍了整间屋子,居然找不到一张云生的照片,在他的柜子里,我看到我给他买的毛衣秋衣秋裤,给他买的羽绒服他一直没舍得穿,还有我给他买的围巾手套护膝,整整齐齐叠着。
在床头一侧,我发现一瓶还没有打开的新生命小凝胶,发现以前我寄给他的一些刊有我散文的杂志,他用牛皮纸包着——《椰城》《奔流》《安徽文学》《边疆文学》《新安江文艺》……《椰城》刊发的是《芒花茫》,《安徽文学》刊发的是《孤独的和声》,这两篇是云生最喜欢的,他像宝贝一样藏着,他还常拿着杂志,跟老伙计们炫耀,这是他妹妹写他的。
屋子收拾干净了,可照片还是没有找到。表弟来了,他带来了我让他置办的用品。我和他说起云生的照片还没有找到,他看了我一眼说,姐,你又没睡吧,你看看你自己,都憔悴成啥样了。
他让我去休息,我却一直反反复复地说,没有照片怎么办?哪里能找到云生的照片呢?
表弟提醒我,看看手机里会不会有?一张张翻下去,终于发现了一张云生的照片。那还是三年前,在云生家里拍的。照片上的云生肤色黝黑,眯着眼睛咧开嘴,他笑得那么可爱。我再也没有忍住,跑到河边,痛哭一场……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一拨人来了,一拨人走了,嫂子她们也来了。她在云生遗像前,摆出一副哭天喊地的样子,哭完就开始骂我。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话都出自她的口——
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硬,你哥都死了两天了,你都没为他掉过一滴泪。你们,谁看到她哭了?
你哥对你那么好,恨不得把能给的都给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他害死了。
……
说着说着,她就冲过来打我,被夫君和妹妹拦下。她不停地骂着。我关上房门,将她们母子关在了外面。我不想让云生死了都不得清静。有些不明是非的人看着,就像是在看一部电影中的一出戏。有些人拉着、劝着,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咒骂声。
时间在这里分岔,不同人走向不同的路。云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他六十一年的生命中,饱受的苦难远远多于幸福。而我也将去继续走自己的那条路,而我对他的愧疚,余生无以为报。
四、遮住我的双眼,我依然能看见你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七日,节气中的大雪日。
早晨,白霜与大雪迟迟未至。不到七时,我已经坐上了开往宁波的火车。站台上,只有我和夫君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那里。戴着口罩,我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眼里的伤心,心里的愧疚是一样的。
今天,是云生的头七,在他生前住过的木屋里办。旧宅子前两年拆了,拆迁款被嫂子全数拿走,去城里买了大房子。她儿子在大房子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大嫂跟过去住,唯独将云生一个人丢在村子里,不管不问。他们说,是云生自己不愿意去住,怨不得别人。他们留给云生的只有一点点。云生没有房子,用这一点点的钱租下了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木屋,一直住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木屋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嫂子和她的儿子媳妇还没来。她们来不来对我来说不重要,对云生来说也不重要。云生生病时,她们不来医院照顾他。
儿子像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来了一次,提了一箱快过期的牛奶,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嫂子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麻将桌上,云生更是一个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人。
夫君一脸悲伤,他跪在云生的遗像前,哭,不停地哭。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哭过,对他的恨意开始减少,便推推他,今天是头七,是不能哭的。我哥听见了,他就没法安心地走了。他捂住嘴,可那哭声还是跑了出来,像幽灵一样,在木屋里飘来飘去。
我扫地,擦桌子,擦百叶窗上堆积的灰尘,擦云生的遗像……反正就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云生爱干净,我将窗子打开,让阳光照进来。照向云生时,仿若又听见他唠叨着,妮子,别忙了,快坐下,和哥说会儿话。我回头,看到云生在墙上笑,我喊他,他一直笑,就是不和我说话。
清蒸鱼,红烧肉,油爆虾,小葱豆腐,青椒豆干,香菇菜心,黑米糕,枣泥糕、南瓜饼,蜂蜜杏仁露,酒酿圆子,米饭,酒……这些都是云生喜欢吃的,早上我在表弟家做好,中午时让夫君去取来好祭拜云生时供奉。我将菜一碟子一碟子装好,将云生喜欢的菜放在前面。夫君为云生斟上一杯酒,说了一句,哥,哥啊,是我对不住你……话还没说完,他又哭,我一把将他拽出木屋。
夫君问,哥的灵魂真的会回到这里吗?
我说,不知道。我们出去,让哥吃饭。
这四周,没有别的房子,大块大块的地荒着。绕道屋后,才发现,这里是如此宽阔,只有一片山坡,翻过去就是无垠的天空了。眼前是我最熟悉的景象——木屋后面是云生用竹篱笆围出的一块菜园,里面种了茄子,青菜,白菜,紫甘蓝,杭椒等蔬菜。到了春夏,还有蚕豆和西红柿。云生知道夫君喜欢吃鲜蚕豆,每次都会寄过来给他尝鲜。夫君蹲在菜园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突然又嚎啕大哭……
木屋旁边是他亲手种下的木兰树,花朵已谢,徒留干枯却依然直挺的树干。风吹来时,枝叶摇晃,那沙沙的声音,像是一曲哀乐,奏响人间别离。云生在的时候,对这棵木兰极为钟爱,施肥浇水,细心看护……那些花,原是灵性之物,能感知这场离别,不会再有归期。
我问夫君,明年的春天,这木兰树上的花还会开吗?
夫君不语。他望向对面的水域,自顾自地走过去,将水边的塑料瓶,空袋子一一捡起,就像云生活着的时候一样。我跟在夫君后面,一路尘土漫漫。节气中的大雪天真冷啊,风很大,我听到水声哗啦啦地流。岸边,几株芦苇头顶白雪,低头弯腰,朝着木屋的方向,送别云生。
我回头望了一眼屋内,香炉上的香还剩小半截,烛火晃动着。我看到云生坐在那里吃,清蒸鱼,油爆虾和小葱拌豆腐已经吃完了,这是他最喜欢的菜。云生还喜欢吃甜食,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他做枣泥糕,杏仁露,每一次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
做甜食离不开糖,我用的是木糖醇,且会控制好用量。云生有高血压,不想让他过多地摄入,但有几次他总说味淡了,没有以前甜。每次,当我告诉他不能吃太甜的,对身体不好时,云生就会搬出一堆大道理,说什么吃点甜的,人就有盼头,想想以前的苦日子,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
云生的这番话,让我没办法驳回——想想云生年少时就失去了父亲,为了我还瘸了一条腿。成家后与妻儿不睦,老了老了独居在这破败的木屋里,又是一身的病痛,身边无人照顾。我虽心疼他,却愿意去纵容他的这点要求,此后便会多加一点糖,让他的生活多一点甜。
日落之前,我们该走了。
我和夫君,在云生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将那些杂志整理好放在遗像前。我将云生还没用完的小凝胶放在他的遗像前。最后,我将木屋房门锁上,让云生可以安静地住在里面,不被打扰。
我没有哥哥了。我对夫君说,也像是在和自己说,向这片水域和山坡,以及木屋旁边的木兰树说。
上车前,表弟带来了这间木屋的主人。原来是夫君前几天委托他找的。夫君说,到年底这间屋子租期就到了,我们先续租一年吧。你可以常回来陪陪哥。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看那间木屋,还有住在木屋里的云生,泪如雨下……
完稿于2021.12.11
抱抱亲爱的雪,你若安好,就是对云生最大的安慰,他一直要你安稳的生活,你要如他愿!
感谢绝品组的各位老师,问候。
里尔克诗词导引,理路明晰,最为妥帖。
小木屋,清喜的水泽,那些墨迹犹存的文字,花开花落的木兰树,存在本身,与云生哥灵魂相栖。
圣女,放下所有歉疚,扶平疼痛,再艰难和孤独也要好好活下去。云生哥,不单是你的哥,更是流年人的哥。你的系列文字中,我感同身受。我想流年人和你一样,爱他疼他,铭记他,即使未谋面,却也心有戚戚。
人性之恶,心之麻木,出自至亲的人,还有一片被玷污的世界,愿他们也能迷途知返,多点情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