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人约黄昏后(散文)
一
以往,每逢朋友结婚大喜,按当地习俗,收到请柬后得奉上一份人情钱以示贺喜。这钱大致装在红色信封里,在封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新婚快乐、白头偕老”等吉祥喜庆的贺语。这一句句滚烫的贺语,如一只只快乐的彩色气球,飘扬在那个喜洋洋的日子里。
但是,年轻时,不谙世事,我不太喜欢用“白头偕老”这个贺语,总觉得它又土又俗,像冬天老屋前落光了叶子的两株老槐树,又苍凉又寂寞。
有关情爱的词,我偏爱“相濡以沫”。不知为什么,每每在文章里读到这个词,眼里就莫名地染上雾气,湿湿的感动和甜蜜。在朦胧中,仿佛看到两尾鱼,在一汪池水里相亲相爱,忘了时间,忘了周遭,忘了天地。山河悠悠,情爱缱绻。泉水渐渐干涸,它们来不及逃离,终于被困在泉边,岌岌而危,动弹不得。只好以口沫滋润对方、喂养对方,苟且延续彼此的生命。多么凄美的故事,初读,感天动地;再读,刻苦铭心。因爱至死相守,活着或者消亡,天地洪荒一片,只剩你和我。
自从遇见了这个词,美就在我的心里缭绕无边。总觉得,每个女子来尘世一遭,就是为了等待和某一男子相濡以沫,在万丈红尘中,在苍茫人生中,执子之手,共叙一段淡然、悠长、深刻又激荡的情怀。
那个故事过去四五十年了,伯父每每提起,老泪纵横。他和伯母是小镇里唯一一对知识分子,新婚蜜月如胶似漆,却因爷爷地主的身份,被迫匆忙从大陆逃离台湾。一海相隔,杳无音讯;爱人何时归来,遥遥无期。但善良美丽的伯母坚守挚爱誓不改嫁。直到台湾解除戒严,重新开放大陆探亲,四十年后,白发苍苍的伯父终于踏上故土与伯母团聚。物是人非,人亦非故人。因文革殴打刺激而患上了心因性失忆症的伯母,再也认不出他了。她无儿无女,像一个影子,每天在巷道里飘来飘去,忘了吃药,忘了前尘往事,忘了世界给予的痛和恨。但她从没忘记,那个暗夜伯父是从这个小巷离去的,所以她唯一记得的事就是去小巷口等伯父回家。在那个永远的巷口,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她的发上、衣襟上,落在她一眨不眨等待丈夫的眼睛里。每次,直到太阳西沉,暮色四起,她望穿秋水,还是等不到记忆中的爱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而那人——就在咫尺!
他们就这样以同志的身份,相守了十一年,直到伯母老死在伯父怀中。这人间情事,大抵是对“相濡以沫”最好的诠释吧。
二
我也倾心“琴瑟和鸣”。这词,优雅、曼妙,宁静、和谐,就像白云和清风,默默相依,紧紧缠绕,天涯海角,岁岁年年。风走,云随;云散,风追。云沉静,风不动;风起舞,云涌动。朝朝暮暮,心心相惜。就像千百年前那个繁星灼灼的夜晚,在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中,司马相如瞥见帘内一女子“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翩然若仙,袅娜如风,顿时怦然心动。于是,一曲《凤求凰》如汩汩流水,从娴熟的指间,从暗涌的思慕中倾泻而出,惊艳四座。那一丝一弦,那一弦一情,如春风弹拨着水波,帘内那女子如花的笑靥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之翱翔兮,四海求凰”,就这样,一凤一凰,飞出世俗的樊笼,飞出门户的桎梏,在天地间展翅翱翔,凄风苦雨何足惧,当垆卖酒情相依!于是,他们的爱情故事成就了千古传奇。
“琴瑟和鸣”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一见倾心,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的赌书泼茶,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有灵犀,是沈复和陈芸的山鸣谷应,是钱钟书和杨绛的风雨相依。一颦一笑,无须言语,彼此都心领神会,这大抵是爱无上的境界吧。
我还喜欢“举案齐眉”。这词,有温度、有广度、有深度。据说,东汉的梁鸿每次劳动完毕,回到家中,妻子孟光一见夫君驾到,哪怕他衣上还沾着泥巴,草鞋上露湿未干,孟光总是把饭和菜放在托盘里,双手捧着,举得和自己的眉毛那样高,恭恭敬敬地送到梁鸿面前。于是,梁鸿高高兴兴地接过盘子,夫妻俩开开心心地一边谈笑一边用餐。一顿粗茶淡饭,有了爱的佐料而变得有滋有味;一袭平淡的光阴,因爱的晕染,而显得有声有色。
“举案齐眉”,是你尊重我的人格,无论我是卑贱还是富贵;举案齐眉,是你懂得我的见地,无论我是丑陋还是美貌;举案齐眉,是西汉身居高位的张敞不顾卫道士的谴责,日日晨起为娇妻细细描眉;举案齐眉,是春光把温暖给了大地,大地才有了花红柳绿。举案齐眉,是尊重,是仰慕,是感恩,是回报。是人世间地地道道、相敬如宾的夫妻情怀。
瞧,不管哪个成语,都比“白头偕老”诗意、浪漫、有格调、有情怀。
白头,两字总是硬梆梆的,丑陋陋的,如土里刚挖的地瓜,满是泥巴,没有规则,傻傻的丑;像冬天光秃秃、寂寥寥的山巅,没有绿树和山泉的点缀,索然无味。世间有那么多雅致的词、曼妙的诗,为什么世人在祝福时惯用它、偏爱它,这是年轻时的我无法明了的事。
三
直到,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人生路,不知不觉走到了“知天命”的驿站;直到,近几年你的白发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掩盖你的乌发时,才发觉“白头偕老”是人生的一个终极、一个路标,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必往那儿,必经那儿,必到那儿;才发觉“白头偕老”是行到水穷处时最踏实的心愿、最温暖的归宿。它像一所老房子,有严实的窗和门,能安置你风雨中飘摇、苍老、脆弱的心。
今生,未曾与你“相濡以沫”,没有大欲望、安分守己的我们在时光之河里泛舟而行,在盛世里载歌载舞,没有遭遇过被围困沙滩或泉沟的危境,没有品尝过患难见真情的滋味。今生,我们也未及“琴瑟合鸣”的境界,你非琴,我非瑟;我不会琴,你不会瑟。我们只是两块深山里开凿出来的石头,没有经过匠人的打磨,粗糙糙的,无玉的晶莹、银的流光,登不上大雅之堂,只是质朴自然地随风而生、向阳而爱。说到“举案齐眉”,我更是暗暗惭愧,今生,未曾为你烧过一顿像样的饭菜,更谈不上如孟光那般精心准备饭菜,盛放在盘子上,举及眉间敬献于你。有的只是你在厨房里锅盆一番,弄好佳肴,唤我吃饭。此三种境界,不历、不当或不配。如果有,只是截取它们的意蕴,安放在我们婚姻神圣的殿堂里。
所以,我们只能是“白头偕老”,它通俗、简单、平凡、质朴。如今天早餐的一碗粥、一杯豆浆,日日所需,日日所爱,日日暖怀。
重阳节深夜,我吃了凉食,胃病发作,疼痛难忍。搜遍了药柜子,找不到一片吗丁啉止痛药。你本在看电视,剧情热火朝天。看到失神失色的我,二话没说,呼啦啦地起床、下楼、开车。二十分钟后,你一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一手拿着刚买的药丸,站在我的面前。沧桑的眼角爬满了鱼尾纹,却依然憨得像个老顽童,笑意里盛着满满的慈爱。人生难得老来伴,鬓华虽改心无改。今生今世,唯有你,在这无奈的夜晚能触摸、安抚、慰藉我的疼痛。
“白头偕老”亦是人生的大境界、大顿悟。如普陀山上那块磐石,历经天地风雨千百次的捶打,屹立原地,岿然不动;天长日久,初心未变。尘世男女在情情爱爱的千锤百炼、千淘万漉后,当每一根白发都沉淀出慈悲、包容、谦卑的情怀时,才能安然地一起变老。婚姻,变,为了超越;不变,亦是另一番境界。
那个秋日的午后,我们睡在西厢房,阳光透过薄纱的帘布,柔和地洒落在我们的绣花被上,洒落在你星星点点的发上。你还沉浸在午睡中,像小猪般打着酣畅的呼噜。此情此景,如此家常,忽然让我莫名动情。刹那,似乎顿悟“老伴”的真义和美好。老伴,老伴,就是有朝一日你没牙了我发秃了,依然有人陪你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这么多年,我们携手抹去俗世的粒粒尘埃,铲平生活的磕磕绊绊,才拥有这样温馨的午后。“谢谢你,还在我身边”,亲爱的,我情不自禁地掖了掖你的被角,像初恋时一般柔情。
四
人间爱的路径,千百年来大致相同。茫茫人海,牵手相爱,青丝缭绕,海誓山盟。待走进婚姻的象牙塔,为养家糊口步履匆匆,为养儿育女忙忙碌碌,脚步渐渐沉重,灵魂慢慢紧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往日青葱般的爱情,如今雪鬓霜鬟两相映照,更具生命的情趣。
小区里有对阿公阿婆,八十多岁了,阿公还硬朗,但阿婆患有老年痴呆症。每次出门,阿公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家里,总像带孩子一样带在身边。有次,我目睹他俩过红绿灯,阿公牵着阿婆的手,像一对平静的企鹅在斑马线上移动着。阿婆走得慢,绿灯灭了,红灯亮了,他俩还没走到前头。那一刻,所有的行人和车辆屏住呼吸,静待他们安全通过,无数双眼眸深情注视着,报以对老迈伉俪的至高敬意;那一刻,阿公阿婆成为十字路口唯一的尊者,稀疏的白发在西北风中摇曳,像岁月的旗帜神圣飘扬。“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成为藏在时间幽深之处最美的一道风景。
”我渐渐爱上“白头偕老”的朴素深厚,渐渐领悟到它的美与暖。它似外婆亲手纺织的印花蓝粗布被面,外观不甚美丽,却流溢着生命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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