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抽烟的祖母(散文)
一
自从弟弟出生,我就随祖母睡。小时的觉多,晚饭后玩一会,祖母就安排我钻被窝,她却不随后就睡。按习惯,她要在睡前抽一会烟。
我看见祖母披着衣服,双腿盘坐在炕头,拿下窗台上的烟簸箩放在腿上。左手从里边捡出早就裁好的细长纸条,右手捏一小撮烟丝放上,双手转动着,卷出一只纸烟。把烟叼在口中,划一根火柴点上。用力地吸上一口,干瘪消瘦的脸缩得紧紧地。烟头处一片红亮向烟的中间处蔓延,烟雾被吸进体内。稍停一会,才肯把憋在体内的烟雾吐出来。
没有风,袅袅的烟在她头上形成向上游动的烟线。祖母的神情平静,像是在享受纸烟的香味,也像在回忆思考着什么。有月的夜晚,她通常会拉灭灯,烟光一次次映红她黑瘦的脸庞。明亮的月光,把祖母抽烟的样子清晰地剪印在南窗上。祖母不动,窗上的影子也不动,时间仿佛凝滞,只剩那袅袅的烟雾绕缭着上升,带着祖母若有若无的思绪。
不知祖母的烟要抽到何时,在她的第一支烟还没抽完时,我早已睡着了。
二
生下我大姑没几年,爷爷的前妻就因病去世了。进填房的祖母,先做了前房幼女的后娘。据父亲说,爷爷的脾气大,祖母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祖母一切顺从着爷爷,可还是不时换来爷爷的呵斥。对爷爷的坏脾气,祖母从不去计较;对前房留下的女儿,她却是付出了亲娘一样的慈爱。
父亲也说不清祖母是怎么和大姑相处的,因为那时他还未出生。他只记得大姑对祖母的孝顺,时时的惦记,亲切的话语,年节和平时的礼品,都是发自内心的孝敬。嫁给爷爷后,祖母一气又生下三个女儿。爷爷是不能没有儿子的,对没能生出儿子的祖母,他给出的是毫不留情的轻慢。好在祖母于建国那年生下了父亲。爷爷对祖母的态度也马上改变,大姑也欢喜得厉害。当时的大姑已经出嫁,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一直怀疑大姑对奶奶的亲敬里含着感激。毕竟有个儿子是她父亲最大的心愿,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娘家有个兄弟也能让她在婆家更有地位。
结束了生育的使命,终于能喘口气,祖母应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三个小姑陆续出嫁,正在读小学的父亲的成绩非常好。可惜,好日子就要开始时,爷爷病了。在父亲的认识里,爷爷虽说脾气不好,却是个重感情的人。他为人义气,爱吃喝应酬,拼命地挣过一些钱,可不注意保养身体,弄得自己生了病。他曾置办过一处大宅子,可看不得弟弟过穷日子,把一半宅子送给了弟弟,最后却没给父亲留下多少家业。即将离世的人嘴馋,他临终时最想喝的竟是一杯白兰地。可当十几岁的父亲给他买来酒,他喝了一口却说这酒根本不是白兰地。说父亲骗了他。父亲哭了,爱喝白兰地的爷爷去世了,最终留给父亲的只有几间旧房,四分宅院。
爷爷去世时,祖母才五十岁多一点。裹脚的祖母也不识字,也做不得地里的活。她不爱走亲戚,也不喜欢串门,除了到大门外胡同里抱做饭的柴火,其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院中做家务。作为家中唯一且是最小的男孩,父亲被爷爷宠得不成样子。一家的顶梁柱去世,未成年的父亲只能辍学回家,学着支撑家门。好在,失去依靠的父亲迅速成长起来。他本来聪明,面对现实的苦难也懂得妥协。通过勤学苦练,很快就成了庄稼把式,他还向人学习算盘和记账,做了队上的会计。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领着未成年儿子艰难地生活,祖母心中的苦可想而知。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独坐暗夜之中,通过一支烟和自己沟通。她要用烟的刺激麻醉身体,用烟叶的苦涩稀释心中的苦闷,也用烟叶的香气熏洗生活中的晦气。
三
父亲的聪明能干获得了公认,他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上门提亲的增多,很快,他就和母亲成了亲。深深知道祖母前半辈子受的苦,母亲对待婆母比对待自己的亲娘一点不差。她的手脚利索,进门后就承揽了所有家务。而且她的针线活拿手,又爱干净,在她的操持下,婆婆、丈夫的衣服变得应时,家里更是洁净整齐。和祖母的足不出户不同,母亲最擅长交往,特别看重亲朋之间的礼尚往来。在她当家后不久,里里外外的关系都被打理得和谐亲密。
一直关注娘家的大姑非常高兴,她回娘家的次数多了。母亲忙里忙外地收拾饭菜,被拒绝帮忙的大姑则抓了祖母的手坐在炕上说话。说起母亲,二人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祖母多次对大姑说,是菩萨可怜她,给她送来个好儿媳。她本来已把女主人的权利全部交给母亲,自从有了我和弟弟妹妹,更是不问其他,只把全部精力放在照看我们上。
爷爷生前没留下照片,过年时请家神、贡竹子时摆放的照片,是父亲从大姑家拿回遗像翻拍的。大概是弥补对爷爷没有留下照片的遗憾。在祖母身体还健壮时,父亲就坚持着要给她照张相。虽然嫌麻烦,可从不会逆着儿子的祖母还是坐上父亲的拉车。那是她第一次进城。自那以后,祖母就再不曾出过胡同。
单门独户的人在村里不好立脚。父亲是个要强的人,除自己努力拼搏,他对儿女的要求也严。成长中的我们,干不好活要挨训,考试的成绩不好更会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在祖母的观念里,家中的大小事都是男人说了算。爷爷在世时听爷爷的,儿子长大后就一切依着儿子,对父亲的其他事情,祖母从不曾干预。不过对父亲管教我们时的严厉,她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见我们已经沉了脸,父亲还要往深里批评,祖母就快步过来挡在父亲身前,拉着我们的手脱离父亲的视线。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恼火地离开,去忙他自己的活。
小学快毕业时,父亲把我送到当老师的舅舅家读书。虽然不舍,我也只能暂时离开祖母。好在寒暑假和周末可以回家,还能和祖母住在一起。
祖母仍延续着她抽烟的习惯。她其实并无烟瘾,白天一根不抽,只在晚上临睡前抽上一会。家乡有种烟的传统,父亲也是种烟的好手,院子里常晾晒着烟叶。祖母随便拿片晒干的烟叶揉碎,就能抽上十天半月。在小时的认知里,抽烟应是男人的专利,怎么祖母也抽烟呢?长大了,和她说起这个话题,她笑了。以前抽烟,是为日子难过发愁;现在抽烟,是因有了你们,高兴。
高二时放暑假,高兴地回家,却发现祖母正病倒在炕头上。父亲已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输液,姑姑们也来了。父亲和医生谈着祖母的病,为了让医生守着祖母输完液,父亲还特地给他准备了酒菜。输完液,当医生偷偷对送他出门的父亲说这病不轻,应该准备后事时,父亲当时就流出了眼泪。
大姑已上了年纪,被父亲赶回家。晚上,小姑陪祖母睡在大炕上的蚊帐里,我睡在靠北墙的单人床上。快天明时我做了一个梦。像以前一样,祖母坐在炕头上,披着衣服卷好旱烟,划着了火柴。不过却不是去用火柴点烟,而是举着火柴烧自己的眼皮。奶奶,你怎么烧自己啊。我哭了,大声地喊着向前制止。祖母却像是没听见什么,仍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好在,当我满脸泪水从床上挣起身时,才发现祖母仍躺在炕头上轻轻喘息,小姑也在睡着。
第二天,祖母继续输液。大人们守在家中,我和弟弟被安排到棉花地里修棉。快到正午的时候,邻居福叔骑自行车赶到地里,远远地冲我们喊,赶紧回家,你奶奶快不行了。
没能跑出医生的预测,祖母在我们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周全地操办了祖母的丧礼。坟地里,大姑极尽哀声地哭个不停,最后只能被父亲强行劝阻着回去。
四
虽然被父亲寄予厚望,在学习上,我却没有表现出一点优异。提不起学习的兴趣,还特别放任自己。不爱听的课不听,不喜欢的老师的作业不交。心像是处于无主的状态,成绩一直勉强维持在中游。
祖母去世后,家里很长时间都没有笑脸。
村里的习惯,儿孙要为过世的亲人服孝半年,服孝的形式是一块黑袖章。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常穿着背心,袖章带不住。我就把袖章放在自己的书箱中,开学之后带到了学校。
悲伤之后,心情却莫名沉静下来。像是和谁憋了一口气,入学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沉静少语,不过却能安心学习了。早晨,随跑操的队伍跑步,在水管上洗一把脸后,再到教室背诵老师布置的功课。上课时注意力集中,课余也能坐下来和同学们一块自习。两个月后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竟提高了很多,最终考上了大学。
三十四年过去了,我眼前仍时常浮现着祖母坐在炕头上抽烟的剪影。也常想起她去世前一晚的那个梦。也许,亲人之间是可以不用语言互通意念的。她当时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特殊的方式告诉我,她离开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