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算命(小说)
一
听!远处传来“叮当、叮当”的铃声,不用猜,一定又是他来了。
大暑将至,火辣辣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唱着歌儿。村间的土路裂开了长长的口子,可怜的小蚂蚁只好绕道而行。我光着小脚丫,腆着黝黑的圆肚子,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脚底板又烫又疼。
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几对黑眼珠正滴溜溜地相互“碰撞”着,坏主意像地下的黑水,不断地往外冒。一阵坏笑之后,突然缄默不语,即将发生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去年,这位算命先生在我们村闹了一个笑话。他给阿成生病的奶奶算了一命,说是先要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然后用锅底灰煎水喝可以治愈此病,结果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不断恶化,最终还是医生治好了老人的病。从此,“锅底灰”这个绰号就在村里传开了。他接连好几个月都不敢来我们村,每次都绕道而行。
“锅底灰来了,噢——锅底灰来了!”孩子们纷纷吆喝着。
只见锅底灰左手有节奏地摇着铃铛,右手握着一根竹棍,一点一点地向前探路,小心翼翼,速度很慢,显得十分困难——奇怪的是,遇到“沟壑”他总能化险为夷。
近了,更近了,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这位“闻名遐迩”的算命先生心理素质超强,面对孩子们的戏谑,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尴尬和愠色。
他大概七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破旧上衣,上面的补丁加补丁,非常显眼。天这么热,长长的脸颊上居然没有汗水,只有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一对小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干瘪、干瘪的,偶尔从眼睑的夹缝中透出一丝亮光。
淘气包王哲亮早已在锅底灰必经的道路中间放了一条刚刚死去的赤练蛇。这条死蛇全身火红色中夹杂着褐色,看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锅底灰正在孩子们的簇拥中慢慢地走近那条死蛇。近了,更近了,孩子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屏住了呼吸,纷纷用食指轻触嘴唇发出“嘘”的提醒声——不要泄露机密。顿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铃铛声和算命先生用棍子触碰地面的敲击声。
“怎么了?”锅底灰疑惑不解地问。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继续用棍子向前探路,突然触到了一个有弹性的柔柔的东西。他那干瘪深凹的小眼睛猛地变圆了,变亮了,与正常人似乎没多大区别。他的脸吓得通红,身子一颤,向上一挺,拎起竹棍,转身就跑,这速度绝不亚于一个正常的人。
“哈哈哈,原来是个假瞎子。”小伙伴们笑得前俯后仰,有的竟然笑出了眼泪。
锅底灰在笑声中悻悻而逃,从此他又多了一个绰号——瞎跑跑。可惜,他再也不敢在我们村露面。
二
好久没看到锅底灰,我们倒挺想他的。于是,每到假期,我们便往村头那棵老柳树下跑,那里是他进村的必经之路。只可惜,我们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我猜他大概已经死了。
有一天,屋外下着蒙蒙春雨,这是庄稼汉最快乐的时光,老天爷给他们放假。父亲心情不错,他边编竹篮,边唱着《东方红》。我壮着胆子问他:“爸,那个算命的是不是已经死了?”
“哪个算命的?”父亲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就是锅底灰。”
“哦,他呀,陈瞎子吧,是邻村的。没死,瘫痪了。”父亲放下正在编织的竹篮,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来,划上一根火柴。“哧”,点着了,他猛吸一口,香烟烧得更亮,片刻工夫烧掉了半截,然后闭目养神,又将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在空气中打着卷儿,一股烟气向我飘来,我下意识地用右手在面前挥舞了几下。
“说呀,他怎么了?”我催促道。
父亲又吸了几口烟,有了精神,开始娓娓道来。
陈瞎子生于民国四年,父亲是小地主,家境还算殷实,祖上在清朝做过八品小官。后来曾祖父犯事,家道中落,传到他父亲这代,家里的土地已经失去了不少,靠收租子已经不能养活一家人,家人必须参加劳动。
后来直奉军阀混战,他们只好背景离乡,从河北辗转到了安徽,途中母亲病死,弟弟和姐姐死于战乱。他的父亲读过私塾,也算喝过墨水,一路上靠给人看相算命骗点钱,维持生计。解放后,他们便扎根在安徽安庆的一个农村里,再也没有回去。
陈瞎子打小眼睛就是弱视,看相算命,子承父业,水到渠成之事。五十年代在生产队参加大集体劳动,一旦休息时经常给人算命、看相。你还别说,他算得还真有几分准。
逗得年轻的姑娘们笑嘻嘻的,说姑娘家马上就有好人家要上门提亲了;说得中老年人则一脸严肃的神情,说他们家有灾星。于是不管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有求于他,他说的话比干的活要多得多。有时尽在那儿闲扯,队长往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也有求于陈瞎子。
他曾对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说:“你老公马上就要回家了。”果然,孩子出生的前几天,老公果然从部队请假回来了。他对一个年轻媳妇说:“你家的公鸡晚上不叫,那是有邪气圧着你们家的祖坟。”
“咦?你怎么知道的?”女人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仙人自有仙术,不必为外人道也。”
“那有什么解法没有?”
“有,先将祖坟移到东南角,然后将鸡舍拆了重建。”
女人照办之后,每天早晨公鸡果然打鸣了。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他成了本地活神仙。
三
成名之后,找他算命的人越来越多,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陈瞎子跟着父亲迁到安徽以后,家里很穷,起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挤在一间废弃的破庙里,两条光棍总算有了落脚点。
可是陈瞎子的婚姻最令人头疼,按理说他会算命,能说会道,娶个媳妇并不难,可是他家祖上成分不好,加上陈瞎子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一对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看人总是眯着个山洼眼,通常要瞅半天才知道那人是谁?有一次将一个小姑娘直接看哭了。不但如此,他的下巴前伸,很像朱元璋的鞋拔子脸。
年龄一晃就到40多岁,娶媳妇就更难了。时间一久,也没有人再给他做媒,也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他。
有一天,张寡妇带着女儿来找他看相,想算算自己接下来姻缘如何。
这张寡妇只有三十来岁,比王瞎子整整小15岁。按理来说,他们几乎差了一辈,结为夫妻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村里就有好事的青年“有意”撮合他们,但人家张寡妇死活不愿意,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她虽然是个寡妇,后面还拖个油瓶,但是人长得水灵灵的,属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那种。
陈瞎子一见到张寡妇来算命,心里美得像吃了蜂蜜似的,口中不断地冒着涎水,一对干瘪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他想:大美人是不是看上我啦?一双粗糙的大手托着人家的纤纤玉手不放。张寡妇的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想甩开他的手,又碍于情面,只好撇开脸去,不看这个“糟老头子”。在张寡妇面前,他可不就是“糟老头子”吗?张寡妇一向清高,一般的男人很难入她的媚眼。
陈瞎子正想入非非,张寡妇六岁的女儿虹虹突然叫起来:“妈,有狼。”
“狼,哪里有狼?”陈瞎子如梦初醒,眯着小眼睛看了看,“哦,那是我的狼狗。我还以为……”他粗糙的脸皮虽然有点厚,竟然也变红了。
这条狗是陈瞎子养的,确切地说是只流浪狗,当初瘦得不成样子,差点死了,是他收留了它。不过有了这条狗看门,四处漏风的破庙就很安全。这是他的感觉,其实这破庙属于公共场所,只是被他们父子俩抢先占领而已,谁都可以进,即使有小偷来偷东西,也是笑着进来,哭着出去。这条狗伸出了长舌头,哈着热气,露出獠牙,“哈嗤,哈嗤”地朝虹虹走来,虹虹吓得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滚,到外面去。”陈瞎子踢了一脚,狼狗嗷地一声出去了。
“陈瞎子,你光捏着我的手干嘛,快点算啊!”张寡妇终于不耐烦了。
“哦,这个嘛。快报上生辰八字来……”
张寡妇报了生辰八字后,陈瞎子昂着头眨巴着深陷的小眼睛,右手食指、中指、大拇指不停地比划着:“啊……哦……这个嘛,大大的不吉利啊!”
“什么?哦,快说!”张寡妇脸上立刻变得苍白,神情凝重。
“你命里克夫!已经克死一个,恐怕还要……”
“还要什么?还要克夫?”
“对。”
“你尽吓唬人。”
“卦里是这么说的。”
“有没有方法解决?”
“当然有了,只是……”陈瞎子将一只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眼睛向着上方乜斜着。
“又想摸我的手啊!”张寡妇这回也不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不是,这卦资得先交了才说。”陈瞎子小眼睛突然一亮,瞪得张寡妇心里一激灵。
“嗨,早不说。不就是要钱吗?喏,拿着。”张寡妇说着,五角钱已经递到了陈瞎子的手上。陈瞎子笑眯眯地将钱攥紧,揣进了口袋里。
“办法呢,不是没有,就是要找一个懂道行的人结婚,夫妻都可以长命百岁。”陈瞎子边说边斜睨了张寡妇一眼。
张寡妇一脸疑惑:“我到哪儿找懂道行的人?”
“就是会算命的,看相的人,还必须是童子之身。”陈瞎子说完,转过眼去,偷偷瞥一眼陈寡妇。
“妈,什么叫童子之身?”虹虹问。
“小孩子别插嘴!”张寡妇怒斥道,“可这方圆百里都没有这样的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切,就你?”张寡妇翘起了娇羞的小嘴。
“我怎么了?我还是童子之身呢,定能保你平安。”
“你要说别人我可能还有点信,你推荐自己,太无耻了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尽想美事’。”说着,张寡妇一把抓出陈瞎子裤袋里的五角钱,拉着女儿转身就走。
陈瞎子一脸无奈地看着张寡妇渐渐远去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呸,你这骚娘们,你等着,哪个男人跟着你要不了一年就会死。”
“谁会死啊,陈瞎子。”这时村里有长舌妇之称的冯妈正好经过这里——反正破庙也没有一个门,别说谁来偷听,就是进来坐坐都行。
“不想告诉你行不行?!”陈瞎子说着钻进里屋。
冯妈嘴巴最长,什么事一经她嘴准能传得沸沸扬扬。刚才,她其实躲在角落里听了一半,已经知道了“主要情节”。加上她添油加醋的嘴功,她讲的故事更能吸引人,不但青年人爱听,就连十四五岁的半拉小子也竖起耳朵听。
“去去去,下面还没长全,听什么听?一边待着去。”冯妈操起一根鸡毛掸子驱赶这些半拉小子,像赶苍蝇一样。大人越不让听,这些孩子越感兴趣,多方打听,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之后便妄加揣测,充分地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不过有一点孩子们听得真真的:“哪个男人娶了张寡妇一年后就会死掉。”
四
流言可怕,众口铄金。才三十出头的张寡妇生得貌美如花,被陈瞎子一句话搞得无人问津。没有哪个媒婆敢给她做媒,也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张寡妇追悔莫及,不该去算什么命,查什么姻缘。但凡事都有例外。
一天,一位穿着讲究的英俊男子在冯妈的带领下来到张寡妇的家里。这冯妈呀,四十多岁,嘴长,但心地并不坏,若是别人给她点礼品,她也能客串一下媒婆的角色。
“张家弟妹啊,你看我带谁来了!”这冯妈果然厉害,人没到声音早到了,一张大嘴如超级大喇叭,震得人耳朵发麻,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到。
张寡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睛发呆。他高鼻梁,国字脸,粗粗的黑胡茬,看上去整洁有力,非常有男人味。
“他是谁呀?”张寡妇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是战斗英雄邱志强的儿子,父亲曾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现在儿子邱小华也是解放军,与你同岁,现在已经退伍到地方,在乡里武装部当部长,一年前丧妻,和你正好是一对。”
“可是……”张寡妇犹豫了,其实她心里是一百个愿意。
“可是什么?”冯妈问道。
“我克夫……我还有个小尾巴……”
“哈哈,我一个军人还怕这个?只要你不嫌弃,这事就算成了。”邱小华长得文质彬彬,说话却很果断。
“嗯。”张寡妇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好,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冯妈大嗓门又响了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这事很快又传开了。人们不禁替邱小华捏一把汗。
邱母起初也极力反对,后来在邱小华的一再坚持下,也只得接受这样的现实。好在这儿媳妇很能干,人又长得漂亮。
儿子再婚后才几天,邱母终于忍不住跟老伴交谈起来:“我眼皮整天在跳,这事我觉得还是不靠谱。”
“有什么不靠谱的,我们男人上战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种鬼话?”邱志强怼道。
妻子努努嘴,不敢再说什么。
张寡妇嫁到邱家以后,经常回到以前的婆家看望两位老人。二老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媳妇还年轻,之前就劝她改嫁。有时带点米面之类的食物,六十年代初,吃的东西比什么都宝贵。毕竟张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死后,儿媳又改嫁,两位老人非常可怜,替亡夫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乡亲们对张寡妇的评价不再那么负面了。
只有陈瞎子,在背后仍不断地捣鼓:“你们就瞧好吧。一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