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抹不去的痛(小说)
十二年前,刚来C城打工时,在我租住的房子后面,有一名字叫做水井街的路两旁,挤满了摆地摊的人。其中有一个做缝补衣服的女人,我对她印象深刻,她是我永生也不会忘记的人。
女人姓纪,名字叫纪凤梅,四十五六岁的年龄。方脸,敦厚,一双白嫩细腻的手,长得如同名贵的人参。她坐在艳丽的太阳伞下,面前是一架飞人牌的缝纫机。当太阳伞的红光和缝纫机的蓝光,温柔地映照到她的脸上时,那副秀色可餐的脸,就变得更加的妩媚和动人。
我原本在老家上班。可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单位,由于是大锅饭的经营模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敌对手,忽喇喇一下子就倒闭了。职工们纷纷下岗,就连我这个有着干部身份的人,也未能幸免。
老婆和我是带着享受“铁饭碗”的美好愿景结婚的。没想到,我们生下的两个孩子才刚刚咿呀学语,正需要精心养育的时候,路仿佛就走到了尽头。
尽管老婆削尖脑袋想法子,承包了一个鸡屁股眼大的小门市,勉强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可在我的心里,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是个滋味。帮老婆做生意,靠女人混饭吃,这与“个体户”,或者“吃软饭”有什么区别?丢人!于是,尽管老婆苦口婆心地劝我留下,可我就是一千个不不答应,一万个也不答应!
矛盾终于爆发了。老婆恶语相向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想离开这个家了,趁着日子过得穷困潦倒,趁着在单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走吧,你走!外边有你相好的,你就找她去好了!”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最后的那句话。找她?我找谁?哪有什么相好的?纯粹是造谣,中伤!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单位有一个女姓营业员,名字叫刘红红,她和一个叫周山的小青年,两人同在一个柜组卖百货。月底我去百货柜盘点时,发现短款一百二十元钱。第二天,又重新盘了一次,结果与前一次完全相同。在当时,营业员的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左右,一百二十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我把盘点结果报告给单位以后,领导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按照惯例,柜组短款,要由该柜组营业员均等赔偿。
我把处理意见告知他们以后,刘红红像疯了似地找到我的家。见了我就一个劲儿地咒骂,说什么:“周山整天花钱买大苹果吃,前几天还买了一双皮鞋。你说他这钱是哪儿来的?肯定是从柜台里偷的。皇天白日的,谁要是在里面拿了钱,一家子就不得好死。你作为单位领导,你要讲良心,要一碗水端平。我没沾公家一分钱,为什么要我和他一起赔钱?你们是不是看我一个女人好欺负,就这样对待我?这样的话,真让我没法活了呀!”说着说着,她的眼里就如同泉涌般地流下了泪水。
因老婆已去上班,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看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就把她一边往外推一边说:“这是我家,有话到办公室去说。”
可我越是把她往外推,她就越拼命地往我身上扑,以致把我死死地抱住不放。
不巧的是,老婆此时却突然打开了院落的大门。……
双方终于赔了钱。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周山的表嫂程丽丽,在本单位的副食品门市上班。有一天,她私下找到我老婆说:“你老公处理问题太武断了。周山我是知道的,他可是一个好孩子啊。他怎么可能偷拿公家的钱呢?人家正谈一个对象。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冒失鬼,把柜台短款的事透露给了女孩子,那女孩正跟周山闹分手呢。你说这好端端的一段姻缘,可不可惜啊?再说,刘红红也不是个东西,想想平日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整天骂自己老公没本事,动辄就把老公和自己的前男友比,说什么前男友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有出息。既然人家又好又有出息,怎么不去找人家啊?我也不怕你不高兴,就说前几天柜台短款的事,听说她到你家闹,还死皮赖脸地抱住你老公不放。你老公是个老实人。她可真是的,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子呀!你说她轻佻、风流,再怎么也不该这么不要脸吧?”
老婆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听了程丽丽的一番话,回家就和我吵架。她恶狠狠地说:“你说人家周山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对象,你非要大张旗鼓地让人家赔钱。这下可好了,他对象什么都知道了,正和他闹分手呢。这真要是分了手,周山和你结一辈子的仇是小事,他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再说,刘红红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人,整天和她老公闹离婚。你说说,她俩闹离婚,是不是你从中也有一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搭理你那点破事罢了。就说那天大白天的,她跑到咱家和你抱在一起,也太色胆包天了吧!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吧?”
我气愤地说:“你不要无辜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周山女朋友和他分手,是他自找的,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和刘红红根本就没有那回事。那天她抱我,是我推她出去,她所表现出的过激行为。你不要捕风捉影,听着风就是雨。”
你说这人也就是邪乎。从那以后,老婆每每和我吵架,都会把我和刘红红扯在一起。有时气急了,我就想和刘红红真真切切地抱上一回。只可惜,我总觉得这样做太缺德了。
因为刘红红的那点事,我被众人吵得沸沸扬扬。以至于上一级领导,都专门对我进行了一次谈话,提醒我要注意一下自己的作风问题。
有一天,因为一点小事,老婆又提起了刘红红。我恼羞成怒地又和她打了一架。在拉扯中,我的上衣被她扯掉了两个纽扣,脸上还被她抓了一道血口子。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才乘坐火车来C城的。
到C城后,交完租房的押金,本想把少了两粒纽扣的衣服扔掉,换一件新衣服去找工作,这样也不显得晦气。可苦于囊中羞涩,我只能去裁缝铺找人钉上纽扣凑合着穿。
说来是缘分,给我钉纽扣的就是摆地摊的女人纪凤梅。
看得出,她对我的满脸风尘和狼狈,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和同情。我脱下外套,她把纽扣钉好以后,又把衣服放在案板上摊平,用熨斗仔仔细细地熨烫平整,然后递到我了的手上。当我给他钱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要。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刚来的吧?听口音,咱们是老乡。出门在外不容易,举手之劳的事,怎么可能要你的钱呢?”
穿上外套,我心里热乎乎的。遇到一个诚实的人,我就把在老家的遭遇及来此寻找工作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了我的叙述,纪凤梅说:“我老公在一家机械厂上班,做的是抛光工。工资福利待遇都是蛮高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让他给厂长说说,让你进去做。这样,老乡之间也相互有个照应。”
我说:“那感情好啊。我还年轻,出力气的活应该还能做。”
过了两天,纪凤梅告诉我:“我把你的情况给老公说了,老公又转告给了厂长,结果厂长就同意了。明天你准备一下,就可以和我老公一起去上班了。”
我激动得一夜没能睡好觉。心想,天无绝人路,老家容不下我,我还有去处。
抛光的活不算太累,可抛光电机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电机的震动和漫天飞舞的粉尘。会使人感觉手脚麻木,两耳朵时刻都在嗡嗡作响。尽管戴了防粉尘面具,脸上、鼻孔里、及至嘴里仍然会沾满灰尘。
此外,抛光对产品质量和生产安全的要求非常严格。稍有不慎,就会影响产品质量或给人造成伤害。
有一天,不知是哀叹自己际遇的悲凉,还是挂念妻儿们的生活。为了省事,我没把应该抛光的零件用机械设备固定好,而是随意地把零件置于地上,用左手按住,再用右手拿着抛光机,对准零件进行打磨。因注意力不集中,抛光机偏离零件,机器上飞转的砂轮直接切中了我的左手,致使食指和中指几乎被切断,手面上也被磨去了一块皮。顿时,我的手上鲜血淋漓。
十指连心啊,那钻心的疼痛使我泪眼婆娑。我当即被送进了医院。好在抢救及时,我的手指被保住了。
当我从手术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坐在我病床前的是胳膊上包着一块纱布的纪凤梅。医生告诉我:“手指再植手术需要植皮,你手指上的那块皮是纪凤梅提供的。”
在医院十几天的时间里,看着纪凤梅带着伤,忙前忙后地伺候我,我真想上前亲亲她。
如果说什么是亲情,什么是人间大爱,从纪凤梅身上,我已经看得明白,看得真切!
终于出院了,我没对工厂提出过分的赔偿要求,而只是提出了辞职请求。人的能力有大小,我确实不适应这份工作。
纪凤梅知道了我的想法后,她很同情地说:“你是读过书的人,在老家又做过领导,干体力活确实不太合适。像你这样的条件,在城里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还是不难的。”
经过不断地奔走于人才市场,我在租住地附近找到了一份企业文员的工作。尽管工资不是很高,工作也很繁杂,可做起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双休日的下午,我出去办事。在路过纪凤梅的摊点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眼看着一场雷雨就要来临。她正紧张地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当我看见她用力地将缝纫机往脚蹬三轮车上搬时,三轮车却不听话似的在原地转圈圈。见此情形,我一手固定住三轮车,用另一只手帮她把缝纫机抬到了车上。随后,又帮着她把太阳伞、熨衣服的台板及椅子等,装了满满的一车子。
当我帮着她把东西送到她的租住地时,天空便开始雷霆大作,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我无奈地躲进了她的房间。
她说:“谢谢你啦。”
我说:“我出去办点事儿,顺路,不必客气。”
这是一个一楼两居室的房子,两个男孩子正在客厅里写作业。见了我以后,他们都羞涩地躲进了卧室。
我说:“这两个都是你儿子啊?你出去做生意,谁照顾他们的?”
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何止两个?大小子十六,已上高中。最小的也上三年级了。他们都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哦,三个男孩子,把他们抚养大,真的不容易,可辛苦你了。”
“可不是嘛。我老公弟兄多,婆婆忙不过来,三个孩子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既要培养他们上学,还要挣钱给他们建房子。不然的话,一个个长大了,连个媳妇都找不着。多亏了国家的改革开放,多亏了全民奔小康的好政策,老百姓的日子才一天天地好起来。五年前,我和老公把家里承包的土地流转出去以后,就到城里来赚钱。去年,俺就在老家建了一座五间、局部三层的大别墅,邻居们都羡慕死了。”
说话间,她缓步进入厨房,把围裙系在腰上说:“今天下雨,没什么事,我烧两个菜,等我老公下班回来,让他好好陪你喝两杯。”
我说:“你不要麻烦,这是雷阵雨,马上就要停了。我租的房子电线短路,趁着没黑天,我还要找电工来维修一下,不然晚上就要摸黑了。吃饭的事早晚都行,另天我请客!”
她说:“真有电线短路的事?你要是骗我,那可就见外了啊!”
“咱是什么关系啊?咱是老乡。怎么会骗你呢?”我一边说,一边从茶几上的托盘里,摘下一颗水灵灵葡萄送进了嘴里。
近期因为公司打算上市,我连续两三个双休日都要去公司加班。突然周末的一天下午,纪凤梅打电话给我说:“最近市里开展文明城市创建活动,街道两边不让摆摊。现在,在离我租住的房子不远的地方,我租了一间门面房,除了做缝补业务以外,还打算经营床上用品。店面位置比较适中,我想请你来给我题写几个门头字,笔墨都准备好了。”
我说:“我的字不一定能写好啊,试试看吧。恭喜你,鸟枪换炮了。做路边生意太辛苦了,有个门面房安全、卫生。虽花费一些租金,算起来也不少赚钱。”
她说:“你不用客气。今天早晨老公对我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想趁你过来写字的机会,在今天晚上和你聊聊天。刚才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说他为了早点回来,晚上就不加班了。看来,天也不早了,他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的,好长时间没见她老公了,还真有点想得慌。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我向公司请了假,带了两瓶酒,骑着自行车就往她的门面上赶。心想,今天要和她老公喝个痛快!
我已经来到门面房将近一个半小时。她老公上的是早班,公司离家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下午四点钟下班的话,按理说,早就应该赶回来了。此时,纪凤梅再一次拨打她老公的电话,电话那头仍然没有人接听。
纪凤梅紧张地说:“刚才给他打电话,他没接,现在怎么还不接啊?”
我说:“是不是他忘记了带电话或者是没电了啊?”
“不可能啊?他的电话都是随身带着的,他每天回来都会充电,不可能没电啊。在你来之前,他还接听我的电话,怎么后来就不接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要着急,你再向厂里打电话问问。”
厂里很快回了电话,电话里说她老公在四点钟一下班就走了,现在早已该到家了。
“他能去了哪里?既使有分外的事,他也会给我说。怎么连电话都不接了?”纪凤梅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纪凤梅已显得六神无主,仿佛两只眼睛都在向外冒火!一个不详的征兆,迅速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立即拉起纪凤梅的手,急切地往外跑:“走,找人去!”
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纪凤梅的老公已被路过的市民从湍急的河水里救了上来。经过120的一番抢救,已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纪凤梅老公每天上下班,都要骑着电瓶车经过一条名字叫做“凤来河”的小河。那天,当他骑车来到河边时,他惊讶地发现,一女子在河水中正拼命地挣扎。此时,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上衣,奋力地向落水的女子游去。谁知,当他游到女子面前时,女子竟死死地抓住他不放,直至把他拖入了水底。当他在水下面托举着女子向岸边靠近、并把女子奋力地推上岸的那一刻,他却永远地沉入了浑浊的河水里!
当纪凤梅来到落水现场,她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她竟疯子般地扑向了我。她一边捶打着我地胸口,一边哭喊着:“你还我的老公,你还我的老公。如果不是因为想和你聊天,他就会在厂里加班,他就不会死!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睁眼?!”
尽管纪凤梅老公被市里评定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尽管他未成年的孩子都得到了政府相应的关照。可他的死,在我心里却留下了永远的痛。我为什么要来到C城?为什么要遇到这么一家子好人?我愤恨得肝胆欲裂。对于他们的遭遇,我疼痛得撕心裂肺!
纪凤梅,还有你的老公,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啊?!我常被梦里的呼喊所惊醒。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愿意给你们当保姆,愿意给你们尽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