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天顶湖(散文)
一
那一湖碧水,犹如她明亮的眼眸,清澈且神秘。
这是冬天的天顶湖——寒风起,水凝翠,雾含紫,山生霞,霜满天。
山下是县城,山上是南田。山很高,山顶即天顶。早年,从县城到南田,有九条通天的红枫古道可达。陈祗时《南乡子·南田》云:“九岭托平畴,天半青峰白水流。佳境不教朱常识,悠悠,慨把文成说起头。生活羡优由,耕读传家岁月稠。畜肉园蔬红米饭,花楼,家酿觞边听雨鸠。”道尽了“天下第六福地”卓然的风土人情。山顶有个湖泊,水色澄清,烟波浩渺。湖上多岛屿,多湾汊,多白鹭,舟在青天鱼在云;湖畔有丘陵,有阡陌,有村庄,舍于景中人在画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里开发旅游,请四方高士为湖命名。是任温州市文联党组书记陈又新说,南田又名九都,素有“九都九条岭,条条透天顶”之说,这湖就叫“天顶湖”吧。于是,一个长期“锁在深闺人未识”的天顶之湖便横空出世了。
人人都说这名取得好。天顶湖,一听就那么富有仙气。湖高悬于九霄之上,四面青峦,碧波粼粼,云海茫茫,与天人近在咫尺,风光旖旎诗意无限。这里,传说中是玉皇大帝闲来游湖荡舟的地方,是寂寞嫦娥相思眺望的地方,是七仙女经常浣纱梳妆的地方,是星星月亮朝夕沐浴的地方,是各类神仙钓云钩霞的地方……
此刻,她正站在山门外送别一个女居士。脚下,石阶绵延若梯,洁净如洗。两边,三三两两地长着一些悦目的绿草黄花,袅袅暗香,泛着悠悠的禅意。女居士一步一回首,依依不舍的,最后在一声“阿弥陀佛”中离开了。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容,目送女居士渐渐走远。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样子真美,像一枝在风中绽放的莲。她的头上,顶着一片湛蓝的天,罩着一朵洁白的云。金色的冬日暖阳,照耀在她身上,仿佛染了一层淡淡的佛光。疾风从湖心岛袭来,吹得山林落叶似蝶,把她宽松的灰色僧衣也吹成了云的模样。
眼前的风景,近似梦幻。就在她转身欲返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我。在彼此相视的瞬间,不知咋的,我骤然有了如同置身于天顶湖深处的感觉,清寒而又柔软。冬天的天顶湖是极其清瘦的,积水尽褪,一片寒碧,幽蓝无边。她的眼神像极了湖水,是那么的清澈,又是那么的神秘和柔软。
她双手合十,朝我嫣然一笑,说了声“阿弥陀佛”。
我说,阿弥陀佛!师父,我可否到贵寺坐坐?
她说,相逢皆是缘,请吧!
二
天顶湖,像一个遥远的梦,时常在我的记忆里浮现。
记得第一次到天顶湖,是在三十多年前。那个浪漫的夏天,我有幸参加了县文化馆在篁庄举办的“山花笔会”。
那时候,百丈漈镇尚未设立,现在的百丈漈镇还叫篁庄乡。篁庄,处于天顶湖大坝左端的缓坡上,面对天顶湖,背临百丈漈大瀑布,俗称“漈头庄”和“大坝头”,是篁庄乡政府所在地。村子不大,近百户人家,六七百人丁。一条砂石公路,从红沙岗遍长老头松的“两头门”逶迤而下,像一条草花蛇穿村而过,然后径直沿着大坝顶往二源、南田方向蜿蜒而去,消失在红香绿浪之中。村舍古朴又简陋,清一色的青瓦,盖着斑斑驳驳的木房子、泥房子,像一群衣裳䍀缕的汉子婆娘,歪歪斜斜地趴在公路两旁。最显赫的建筑集中在村口。公路底,水杉如盖,一屋庞然,为乡政府办公楼;公路外,绿树成荫,红砖碧瓦,是百丈漈电厂的宿舍和办公区。除此,转遍全村,砖混结构的“洋房”寥寥无几。印象中,篁庄多雾。早上白雾茫茫,晚来黑雾沉沉。清晨起来,几乎每日都是浓雾弥漫的。雾是从水边沙岸漫过来的。湖若一个神奇的喷雾器,赶在东山头的红日升起之前,把整个村庄喷绘成一幅山水大写意。眼前是一大片的留白,惟见几丛摇曳的墨竹旁边,隐约着两三座低矮的老屋,如果浓雾深处不时有鸡犬之声“咕咕”、“汪汪”地传来,没人相信这里竟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乡行政中心。
然此雾非仙雾,而是愁雾。住在村里,自然与村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汉子们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忙。青箬笠,绿蓑衣,赤脚,荷锄,挑担,湿漉漉的鼻毛钻出鼻孔,沾一滴松脂般的鼻屎,像龙卷风般从身边一闪而过,留下一股刺鼻的汗酸味。婆娘们的身影总是那么忙碌。大屁股,平板胸,一脸菜色,发无光泽,像霜后的枯草。她们背上背着一个拖鼻涕的娒娒,一手拿瓜瓢,一手执火钳,灶前灶后忙个不停。娒娒饿了,趴在背上哇哇哭,栏里的猪们也饿了,发疯似的嗷嗷叫。婆娘急了,骂了声“要死呀”,置若罔闻,继续忙。
俗话说,人看衣装马看鞍。村貌如此,不难想象,当时村庄的状况就是一个字——穷!村民们的日子也是一个字——苦!
与村庄一起受苦的,是百丈漈瀑布。百丈漈瀑布,现为全国十大名瀑之一,一瀑三叠,上下落差207米,系神州第一高瀑。乡贤刘基曾诗云:“悬崖峭壁使人惊,长空万斛抛水晶。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刘基当年所见到的瀑布,是原生态的,天然,磅礴,狂野。其银河倒挂之水量,雷庭万钧之气势,神惊鬼泣之雄姿,到了我辈,已难再复了。彼时的百丈漈瀑布,因上游的天顶湖之水都用来发电了,流水被大坝拉腰截断,成了无源之瀑,惟在暴雨之后,方偶露峥嵘,平时几乎皆处于干瀑状态。我们去观瀑,瞪大眼睛上看下看细细看,发现仅有几脉细流在百丈绝壁上呜咽着哭,汩汩地流,奄奄一息的,只是没死而已。观瀑之后,大家唏嘘不已,都说那水不是瀑流,而是受伤的瀑布在滴血,在哀号流泪。
相比之下,那时的天顶湖却是幸运的。
天顶湖,泊在海拔666米的高山台地之上,水域面积5.4平方公里,犹如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宝石,镶嵌在若群兽凝固的群峦之中。湖中大小岛屿无数,或嘉木森森,栖息百鸟;或山花烂漫,妖娆水色;或赤沙成珠,缀成湖心;或蒹葭苍苍,白鹭飞翔。彼时的天顶湖,无任何污染,丽若天仙,纯如处子,深清浅澈,甘冽清新。笔会期间,县文化馆馆长项友仁先生游罢天顶湖,现场赋诗赞道:“末识深闺女儿身,丽质憨态天生成。西湖胜你三分色,你赢西湖一点真。”
笔会一开就是一个星期。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到湖边,或驾一叶扁舟,去游湖。舟往山重水复处进发,人于柳暗花明中寻幽。与我们一路同行的,是缤纷的夕阳落霞,恣意的白鹭鱼儿,“尽兴晚归舟,惊起一滩鸥鹭。”途中遇到了一个捕鱼的蓑笠翁,大家便不问价钱,把一篓活蹦乱跳的扁鱼、鲫鱼、大头鱼统收了,晚上,我们就在大坝头的餐桌上摆起了诱人的鲜鱼宴,大快朵颐。或到湖里游泳。在天蓝蓝水蓝蓝的天顶湖游泳,有沐浴玉液般的感觉,是格外惬意的。我们个个都成了浪里白条,“呼啦”一声,齐刷刷地扑入水中,从坝边往湖中的岛屿横渡。与我们一起戏水的,是阵阵透明的风,叠叠碧透的浪。口渴了,我们就直接痛饮湖水,那时候的水质真好,味道好比“农夫山泉”,有点甜。游泳之前大家都立好规矩,即使是再尿急,也不可在湖里撒尿。因为,彼时的天顶湖,是县城的大水缸。山下的城里人,吃了好多年天顶湖的水,直至后来的飞云江变成飞云湖,才与它分道扬镳。
河流,大地的血管。湖泊,大地的心脏。天顶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属于天上的,也是属于人间的。
三
也许是大意了,或许是缘份未到,我曾多次到过天顶湖,竟一直都没发现这湖畔藏有寺庙。
寺庙是在十几年前新建的,就座落在天顶湖大坝头右端的小山脚下。山不高峻,却也崔嵬,兀岩藤壁,松风竹影,紫林黄叶。立于山门四下望,视线飞过一个急流汹涌、水杉如染的山谷,正前方是百丈漈风景名胜区的停车场。过了停车场,便是古色古香又焕然一新的篁庄村了。右手边,是映日泊云的天顶湖。目光向左方下视,但见山裂一方,岩断百丈,一般浩大的清流,恰似一群野马,往深渊大涧狂奔而去,那里,就是百丈漈瀑布群。站在这里观望,是看不到瀑布的,惟见有紫烟水雾于悬岩边翻卷升腾,有雷鸣般的瀑声轰然入耳。
这座伫立的湖畔瀑顶的寺庙,叫天顶禅寺。寺是小寺,与名山大刹相比,纯属小巫一个。行至大坝的尽头朝右拐,拾级而上,便到寺门。走将进去,有一小院,正面是大雄宝殿,右侧是围墙,左侧是僧房。院坦上,晒着一溜菜头干,搁有一堆红番薯和芋头。一问,都是寺庙自个种的。寺庙共有两个女师父,一老一小。其实,老的不老,四十开外的样子;小的不小,但很年轻,二十多?三十多?女子的年龄不好猜,特别是女出家人的年龄更是不好猜,不猜也罢。
领我入寺的,是小的。没留乌发,不施脂粉,素衣清颜,身材窈窕。一双秋瞳,不杂一丝云彩;一口皓齿,宛如白玉无瑕。入禅房坐定,看到了老的,眉清目秀,笑容可掬,头戴僧帽,身穿麻衫。她们很好客,请我喝茶,嗑瓜子,吃水果。茶是老白茶,水是山泉水。水烧开了,茶泡好了,这时我已知她们都是本县公阳人,大的法名叫则峰,小的叫则利,都是泽字辈的佛家弟子。我知道,本县凤凰山栖真寺是浙南最大的女众寺庙,她们的主持,就是泽字辈的,叫泽丰师父。想不到,这一老一小的辈份竟然如此之高,而且还是同辈的。
我对则利师父充满了好奇心。她不仅天生慧根,而且天生丽质,谈吐不俗,举止优雅。我总怀疑她不是公阳人,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太标准了,那音质,那腔调,不疾不徐、字正腔圆的娓娓道来,与央视的女主播堪有一比呢。她见我怀疑她的故乡,就不再与我说普通话了。这山泉水泡的老白茶,越喝越好喝的,喝长命的哟,你就多喝几杯吧。她改用公阳话对我说,说得像鼻子像眼,很正宗。公阳那地方我熟悉,公阳话是很有特点的,外地人一般学不像,我遂深信不疑。还有一个让我坚信她就是公阳人的原因是,安福寺的主持达照师父与我相交甚笃,他二十出头就当了温州妙果寺的主持,三十多岁就主持重建安福寺了。他是平和人,平和与公阳比邻,我想,平和可以出一个天台子达照,难道公阳就不能出一个则利师父?
达照师父曾经与我开玩笑,说我天生一副罗汉相,也是一个有佛缘的人。可能是佛缘之故,我与则利师父相谈甚欢,不过我不敢和她说禅论佛,谈的都是一些寻常话题。我问她可曾读过书?她说她大学本科毕业。我听了,大吃一惊。怪不得,她腹内锦绣,满口莲花,气质如兰。我问她修身苦吗?她说,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开始念佛颂经,午间做功课,晚上打坐参禅悟佛。她既不说苦,也不说甜。我明白,于出家人而言,苦即甜,甜即苦也。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天顶湖。我说,这天顶湖的水,现在好像比过去浊了。她笑道,阿弥陀佛,清久必浊,浊久必清,一切皆是因果啊!临了,我问她功德如何?她说,出家人修身,永远在路上。我听了,愕然。
空山,寂寺,孤影,清灯。
修身的日子是寂寞清苦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她为何处要脱离红尘遁入空门呢?我很想刨根问底地去追溯一番,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有时候,让谜底一直留着,远比揭开要奇妙得多。我这样想。
四
这次到天顶湖,还是缘于笔会。
上个世纪九年代初,文成县文联成立。当时的县委书记金邦清同志说:“文成要成,无文不成。”从此,县文联每年都要举办一次笔会,而且会址大多都在天顶湖,雷打不动,传承至今。今年,笔会原定是在六月举行的,因为抗疫的需要,才延至冬季。
与我一起到寺庙喝茶的,还有项友仁、朱礼、李德岳等文坛名宿。他们略饮几杯,就去参观寺庙了。离寺之前,他们对则利师父说,寺内的对联大部分都挂错了,仄联应在左,平联应于右,你瞧瞧,全挂反了。则利师父听了并不尴尬,笑道,这寺庙是村里建的,对联也是由村民们亲自挂的。老先生们说,挂对联是一门学问,很有讲究的,必须要把它们重新调整过来,不然,会影响寺庙的文化底蕴。则利师父笑而不答。我赶忙打圆场,说,老师们,咱们走吧,不要再打扰师父的清修了。有一句话我憋着没说出口,在出家人面前,哪来那么多的必须噢,须知仄即平,平即仄也,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诸老蹒跚离去。我与则利师父合十作别,只身伫立在大坝上眺望天顶湖。
湖,还是那个湖,辽阔,浩瀚,柔情,深沉。湖中岛屿,在岁月的风雕浪蚀中,显得愈发削瘦了,好在岛上红树依旧,湖汀荻花如故。水,还是那些水,源自山涧,萌于林泉,千涓百脉,汇聚成湖。遗憾的是,这水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纯净了。经监测数据表明,近年来,有关部门和当地政府虽然持续下大力气,对天顶湖实施大力度的环境整治,但天顶湖的水质仍未从根本上好转。令人欣慰的是,村庄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村庄了。谁能想到呢,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沧海变桑田。近年来,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和美丽乡村建设,这里不仅恢复了百丈飞瀑的旷世雄姿,篁庄村的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如今的篁庄,经过旧村改造,环境优化,恰似凤凰涅槃般脱了胎,换了骨。不见了当年的秋风草舍,泥墙漏瓦;不见了往昔的鸡飞狗跳,尘土飞扬。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条林荫匝地的柏油路,是一幢幢古韵悠长的新民宿,是一串串灿烂如日的红灯笼,是一面面猎猎飘扬的酒旗风,是一张张笑靥如花的幸福脸。昔日的穷山村,成了五A级风景名胜区的核心景区,篁庄的乡亲们发了,富了,大步走向了新时代。
此刻,风在吹。风是很解风情的,它不愿湖水就此进入冬眠,一次次浩浩荡荡地把天顶湖从长长的幽梦中唤醒。此刻,浪在滚。浪是永不知倦的游子,一阵阵前赴后继地把欢乐和忧伤分享给岸之母亲。涛声,是湖泊的心语。我侧耳聆听,涛声如诉,不再依旧,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在仰天长叹,一边为得到的感慨,一边又为失去的感伤。这是天顶湖之痛——一个高楼林立的城镇站了起来,一个清丽的湖泊被污染了。
浮想联翩之际,我倏地想起了则利师父的眼眸。那一湖曾经的清澈和柔蓝,难道都躲到她的眼眶里去了吗?出家人的内心世界是一片宁静致远的天空,湛蓝无尘,云生莲台,空寂无限远。
离开天顶湖的时候,有一句话仍然在我的耳边回响:“出家人修身,永远在路上。”
我想,环境保护,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