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在我们老家就是“傻”的意思。痴舅留在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是那一头浓密的花白短发和因免唇手术留在上唇的疤痕。时常因说不出话而脸憋得通红，上唇的疤痕便随着嘴唇的撅起缩短了。无论是姥姥的训斥还是别人的捉弄，他从不反驳，总是傻乎乎地笑。
　　 小时一直在姥姥家住，痴舅便成了我的看护神。他每次带我出去玩，总是先把我抱到炕上，然后顺着炕沿蹲下，让我骑着他的脖子上，我两手便紧紧地抓住他头顶的头发。这个时候，他会故意地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逗我笑，自豪地大声同过往行人打招呼。总有人调侃要给他娶个媳妇。痴舅每次都会红着脸，嗡声嗡气地说：“跟我娘说去。”便引来一阵大笑。我就会拍着他的头顶，大声说：“人家骗你的！”然后狠狠地给那人一个大大的白眼，甩出一句“讨厌”。此时，我便感到痴舅将我的两脚握得更紧了。
　　 记忆中儿时的夏夜，痴舅总是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铺上凉席，让我躺在上面。痴舅没上过学，不会讲故事，更不会讲笑话。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几招笨拙的动作逗我笑，然后又会问不知问了几万遍的问题：“你最亲谁？”我便会趴在他的背上，贴着他的耳朵根大声说：“亲大舅。”“没听清，再大声点。”他会嘿嘿笑着重复一句。我便使劲扯着嗓子再说一遍。“大舅老了怎么办？”最后他会问上一句。“我给大舅当儿子，给大舅养老。”痴舅便骄傲地朝周围的人嘿嘿一笑，然后捏起我的肚皮，一松手肚皮便“啪”的一声响，我会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学五年级时，一个邻村的同学叫着痴舅的名字（并在名字前加了一个“痴”字），问是我什么人。我第一次感到那名字是那么刺耳，刺得我面红耳赤。我逃似的回到家里。小男孩的虚荣在心中开始作祟，第一次痛恨自己怎么会有一个痴舅，气着痴舅怎么那么痴。我一连几天，都没去姥姥家，不知如何面对痴舅。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痴舅来看我，带着他特意为我摘的桑仁，用手捧着让我快吃。我望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黑的小桑仁，觉得它们那么像痴舅嘴上的那道疤，看也没看痴舅一眼，便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痴舅进来将桑仁放在书桌上，我假装低头看书，他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出去了。第二天，妈妈告诉我，痴舅是红着眼睛走的。我至今说不出自己那时的心情，好像丢失了一件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失落压抑在心中，闷闷的。我迫使自己不去想，回避着所有关于痴舅的话题。但痴舅依然隔几天便来看我。
　　 工作后，当我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工资时，痴舅的话闪过耳边：“大舅老了怎么办……”我虽然早已没有了小男孩的虚荣，但却渐渐远离了痴舅的生活。偶尔见到他，也是淡淡的。我不知自己那时是因为痴舅的痴不肯原谅他，还是因为自己曾冷落痴舅，不肯让步自己。但心中却藏着对痴舅深深的愧疚。事实上，我一直回避着同痴舅单独相处，我害怕他会问我为什么不再亲近他。每次见面，都是匆匆地吃过饭，而后就匆匆地走了。直到我失掉第一份工作，带着女儿在家住了一段日子，才终于让压抑在心头的愧疚释放出来。那是个蝉儿在树上叫“热”的中午，邻居在村口对母亲说：“你家兄弟抱着羊去赶沙河集了……”原来，痴舅要将那头老羊赶到二十里外的集上卖掉，走到半路，老羊似乎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死活不肯向前走了，痴舅抱着它走了十几里路。直到傍晚，一身灰尘的痴舅出现在我面前，依然咧嘴嘿嘿笑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潮乎乎的五张十元钞票，递给我时只说了一句“好好的”。我的泪来了，仿佛看见痴舅怀抱着“咩咩”的老羊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汗流浃背地走着。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痴舅的头发已花白了。转过身去，泪水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每次想起这句话，想起痴舅说这话的样子，我的心便酸酸的。一句“好好的”凝聚了痴舅全部的爱，愧疚时常撕扯着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去年中秋节，上午九点多钟，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早上去姥姥家，发现痴舅合衣躺在床上，嘴角流出的白沫已干了。医生诊断为心肌梗塞。我疯了似的冲下楼去。回家的路上，脑海中无数次地闪过痴舅那嘿嘿的笑。我呆呆地望着痴舅，任由泪水滑落。唉，我的痴舅，你是在惩罚我过去的虚荣吗？可你从未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是在责怪我常年在外，很少回家看你吗？但你一直都在用你那充满父爱的胸怀包容着我、牵挂着我。有多少次你不厌其烦地逢人絮说你无儿胜有儿的幸福。你的幸福那么容易满足，只要我一切都“好好的”；又有多少次你千百遍地和姥姥述说我幼时的种种趣事，你陶醉地嘿嘿笑着，仿佛我是你生活的唯一乐趣……我的痴舅啊，年迈的姥姥需要你的陪伴，而我需要弥补我曾经的过错，在我生活稳定、事业日上时你却选择了离开，留给我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痴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我时常梦到他站在远处嘿嘿地笑，醒来却泪流满面。我已褪尽年少时的冲动与幼稚，却再难以弥补心中的愧疚与自责。唉，我的痴舅，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