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名著·传经典】【流年】《项脊轩志》的复调情愫(赏析)
一位美食家,遇见美食,需要细细品尝,反复咀嚼,才能品咂出美味精髓。同样,一位喜欢文字的人,读到美文,也需要细细阅读,反复阅读,精细琢磨,才能品味出文字底蕴。
笔者教高中语文多年,高中语文课本里,删改过的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已经记不清读了多少遍,教了多少届学生。有一次,讲到此文,为之动情,说了几句煽情话,座下一学生,因为我的煽情,触发她想起刚刚离开人世的亲人,竟然哽哽咽咽,悲戚离座,疾步冲出教室。
现在想起来,那时师生动情,也无非是源于文中质朴恬淡的叙述所蕴含的“悲”“喜”之情。
博尔赫斯说过:“真正的阅读,是重读。”孔老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几天,又细细重读《项脊轩志》,读的是未加删改的有“项脊生曰一段”的完整篇章。对归有光的人生经历、文学创作极其文学主张作了比较深入而宽泛的了解。才慢慢品味出,《项脊轩志》所蕴含的情感,不仅仅有悲与喜两种情感基调,还有一位十八岁青年的踌躇满志和对未来光明前程的美好期许,也蕴含一位年届三十三岁步入而立之年之后的读书人人生失落而引发的怅惘。因而,它就像复调音乐一样,是一篇复调美文。
作者开篇叙写了项脊轩“稍为修葺”前后的变化之后,即感慨:“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纵览通篇,平淡自然的状物写人,简短琐屑的生活细节,简洁朴质的语言,都围绕着“悲”与“喜”的情感内核,冷静节制,次序井然,一一铺展开来。
“稍为修葺”之前,已是“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而且“室仅方丈”,面积极其狭小,“又北向,不能得日”。确实给人悲凉凄怆之感。
修葺之后,增加四个窗户,还有影壁墙反射阳光,屋内光线明亮,书籍满架,小庭院里,又有“兰桂竹木”,时有小鸟啄食,“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一介书生,常年居此赏心悦目之处所读书,焉能不由衷欣悦?
“异爨”——伯叔分家——之后,本来南北通透的大庭院,平添许多小门墙,终日里人来人往,鸡飞狗跳,喧嚣杂乱,自然令人心烦气躁,固然可悲。
后面又写道,“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神护的,不仅仅是项脊轩一座房子,还应该有曾经在里面长期闭门苦读的读书人。庆幸之余,暗蕴淡淡喜悦之情。
写人记事,只写三人:母亲,祖母,妻子。乍看,以悲为主。
八岁即丧母,印象自然浅淡,行文中只好借祖母的婢女又当过两代人乳母的老妪之口,回忆母亲疼爱儿女的两个生活细节,伤感之情,自然不可抑制,“语未毕,余泣,妪亦泣”,实为追思生母悲戚惨淡的自然流露。
写祖母,扣住祖母到项脊轩探望自己的一段情节,三句话,一个“持一象笏至”的行为动作,写出祖母对自己的疼爱和未来人生发展的美好期望。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老祖母早就和自己阴阳两隔,而自己却毫无建树,“瞻顾遗迹”,那时情景,“如在昨日”,情动于衷,自然“长号不自禁”。
写妻子,拈取妻子活着的时候“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之细节,又简单叙述妻子回娘家探视回来之后,转述几个小妹妹的问话:“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接着,简单交代了妻子亡故之后,项脊轩的变迁。简叙之后,转为写景,借物抒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追思亡妻,无限伤悲,缭绕于亭亭如盖之枇杷树,经久不息。
文中所寄寓悲喜两情,先哲早有定论。笔者尤为关注的,是另外两种情愫。
开篇第一段,写到对项脊轩的修葺,用了五个字“余稍为修葺”,看似轻描淡写。下面,又叙写具体的修葺工作。
一是修葺房顶,“使不上漏”;二是“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屋子前墙开辟了四个窗户,环绕庭院盖起了围墙,用北墙遮挡南面的阳光,利用反射原理,让日光反照进屋内,豁然明亮;三是“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满院花草树木,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烘托之下,使庭院里的旧时栏杆,也为之增添光彩;四是屋里“借书满架”。庭院内筑了围墙,有了花草树木,自然优美恬静。屋内光线明亮,书籍满架,自然大有益于闭门读书。
如此四种,势必大费心思和工力,岂能是“稍为修葺”所涵盖?一个“稍”字,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拈来,实则颇费思量,是归有光对自己才华的自我嘉许:如此大费周折之事,我稍微一动心事,便大功告成,且卓有成效。一个“稍”字,暗蕴十八岁青年的自信乃至自负,如此小事,犹如杀鸡,焉用牛刀?
写祖母去项脊轩看望自己,写了三句话,一个动作。
第一句话,“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一个“久”字,“竟日”两字,说明归有光闭门读书,旷日持久。“默默”两字,说明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第二句话,“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在祖母看来,归氏家族其他人读书久不见成效,唯有归有光,将来定能功成名就,足以令她期待。
在“持一象笏至”的行为动作之后,又说了第三句话,“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象笏,是五品以上有资格上朝觐见皇帝的臣僚手持的手板。祖母将她的祖父太常公于宣德年间上朝用的象牙手板赠予孙子归有光,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的孙子,“他日汝当用之”。足见祖母不但对孙子归有光的勤奋读书褒扬有加,而且坚信他一定会读书有成,将来必成朝堂重僚,光宗耀祖。
归有光写老祖母,只写这三句话,一个动作,稍加咀嚼,即能品出个中暗蕴的用意:老祖母对孙子的首肯和期许,不就是十八岁的归有光对自己光明前程的憧憬和期待吗?
“项脊生曰”一段话,为十八岁所写之原文作结。这一段里,归有光对项脊轩高度褒扬,自己虽然长期“区区处败屋中”,也觉得“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扬眉眨眼之间,都觉得屋子里气韵不凡。更自命不凡,以蜀清和诸葛孔明自比,盼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昧昧于一隅”之后,功绩昭彰,扬名立万。满满的自信,对未来远大前程的期望,直接表白。
这一段,常常被阅读者忽略,在选入高中课本时,也被删节。之所以如此,大概正因为这一段的直白,与前面行文的冲淡含蓄形成反差,有欠和谐。即使作者自己,大概也感觉到了略有自夸之嫌,所以,又以自嘲的口吻,续了一句,“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了解了我的人,是不是要说我跟井底之蛙一样呢?颇有点欲盖弥彰之嫌。
写妻子以上的原文内容,为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年)所写。时隔十五年之后,明世宗嘉靖十八年(1539年),三十三岁的归有光,经历了和妻子结婚,与妻子相濡以沫,直到妻子亡故的变故,才又补写了妻子。写妻子,亦是围绕“项脊轩”——即“南阁子”之变简叙。简叙之后,写妻死之年所栽种的枇杷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极尽物是人非之感慨,悲凉之情,绕梁三匝,言虽尽而意无穷。这一句,颇有语言张力和感人力量,越咀嚼,越让人为之动情。
归有光自幼聪明好学,弱冠时,即精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二十岁,就考了童子试第一名。参加乡试,却五次榜上无名。十五年寒窗之苦,数次落第的坎坷,在文中只字未提。但是,如果结合他十五年的人生艰涩,细细品味,又何尝不能从中体味到对人生的失望及满腹凄凉呢?
《诗经·王风·黍离》里,早就以人生落寞的士大夫的口吻感叹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归有光之后,清末的曹雪芹,在自己的《红楼梦》开篇即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稍微篡改一下,将“荒唐”改为“冲淡”,便可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做个结。
那时的归有光,不愿意将自己的人生不堪直接诉诸文字,只能借助曲笔,曲曲折折,隐隐讳讳,述说凄凉。个中意味,作者自明,至于读者能否管窥蠡测,只能听凭缘分了。
其实,一直熬到五十八岁,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当时已经文名显赫,学徒众多,被后人称赞为“明文第一”的归有光,才考中了进士,做了知县、通判的七品小官员之后,最大的官,也只是个做了个太仆寺丞——为皇帝管车马的机关里的六品官。最大的荣耀,也只是短时间留掌内阁制敕房,参与编修《世宗实录》,在朝堂做了一段文稿整理工作。离手持象笏,在朝堂之上参与朝政,还差得很远。读书只为求仕,害他不浅,也害了当时历朝历代才华横溢的文人。他的人生悲剧,极其典型而又具有普遍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被誉为“太仆最胜之文”的《项脊轩志》,既是他人生艰涩的见证,也是他自命不凡的反讽。
轻舟大哥的赏析,实打实的干货,精品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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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梁轩志,旨在借物抒志,散射生活点滴,关于妻子、母亲和祖母的至亲之爱。一腔宏愿和真情,托寄于物,读来泪目。
轻舟大哥赏析高屋建瓴,引领读者在悲喜中,走进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