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写在山中的传记(散文)
一
把一个人的传记,写在山中,是因为纸上写来终觉浅?不管怎么说,我看了,以为这才是真的大手笔。不仅仅是传记的呈现方式的改变,而且是纸上已经放不下如此波澜壮阔的传记了。
距今1200年,有一个在韩国和胶东半岛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叫张保皋。简单地说,他让新罗(韩国古称)海晏岛宁,他让一座赤色的山佛音连绵,递传千载。于是,有人就给他写一本传记,不是洛阳纸贵,也不是纸页放不下沉重的文字,而是他已经属于一座山,属于山中的一片宁静之地,在赤山法华院景区,独辟山地十余亩,刻下大使千载功。
我读书有个特点,急于翻篇。走进张保皋传记馆,我没有急于翻篇,而是细心品读了全书的五个章节,这些章节都被放进了一组唐朝建筑风格的楼阁里,真可谓装帧豪华,布局精巧。“大唐追梦”章,让他有了从军建功机遇,一个大唐附属国的子弟,盛唐给足了他机会,效命沙场,评定叛乱,功绩卓著。“武宁从军”,(武宁指今徐州一带)让一个颇善水性擅长箭术的兵士,成长为“武宁军小将”,崭露头角。“缘定赤山”,结束从军生涯,在佛缘和贸易之间做一次超难度的连接,选择了赤山作为心灵的归宿,选择了赤山浦作为贸易的窗口,他将人生的价值发挥到了极点。“清海浮沉”,面对猖獗的海盗,他说服新罗兴德王,亲率兵士万众,荡平盗寇,打掉了贩卖奴隶的恶习,将黄海打造成贸易的黄金通道。“源远流长”——一部韩剧《海神》,一座塔红张保皋纪念塔”,在世纪末,再次将千年传奇推向高峰。盛世有香火,功成立传记。始建于唐的法华院,也毁于唐武宗李炎之手,此后的赤山一片空白,逢新千年,重建法华院。张保皋的贡献一直被人们记在心中,早就应该有一部传记为之树碑立传,这最后的一笔没有写在韩国的土地,而是在赤山福地有了浓墨重彩,如此一想,这部传记的历史背景是多么宏阔深远啊!
读罢,我在思索一个问题,并给出了我的答案。他为何要在远离新罗的赤山,建寺立院弘扬佛法?十年征战,何以救苦?张保皋身陷火阵,心遭炭炙,他相信佛道可拯民,那时赤山浦有相当一部分新罗人聚居,他要给他的新罗同胞一个心安情依的居所。给心一片黛瓦,予目一面红墙,来度身世飘零的人。我想,他可能在建寺之初,念念有词的就是这样的话。就像我们无法忘记初心一样,最初靠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圣地,以怀念感恩的心,在这片圣地建立起一个时代的标志,或许就是他的初衷吧。大唐盛世,还不可能对航海者有什么保障。而赤山就是“黄海横断航线”的起点,从这里到新罗只需三四天的时间,被称为“黄金口岸”,且航海的人早就发现赤山红门洞处有明神在召唤,求之不得而邂逅,为俗人,也为神,奉献一个虔诚者的态度,于是,从山谷间突然多了一些建筑,有了晨钟暮鼓,有了禅音梵语。紫李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里,神不寂寞了,更愿意护佑心诚灵秀的人。那时,神和佛都服帖地、满足地守着他们的一角天地,人们穿行其间,构成了一幅人世间最富诗意内涵作为深刻的画面。或许,赤山就是他的一个落脚的地方,心若无栖息之处,到哪儿都是流浪。他为减轻海上漂泊的苦,他就要让心靠岸,赤山是他的心岸吧。我们的揣测,总是将他的动机和佛事联系起来,或者根本就不成立,但我们今天的纪念,可以不考虑这些理由,只知道他曾经把自己的灵魂放在这处最美的风景里就够了,他的存在,和美无法割裂。
张保皋的传记,是一本历经千年还遗存的书,无需什么文字,凭着人们的记忆,代代相传,岂是几页薄纸可以载得动的。也许,读一本书的意义并不在于可以记住多少内容,受到什么震撼获得什么样的感悟,而在于曾经读过,和书中的人物打过照面。我读张保皋传记馆,算是不求甚解,但他已在我的面前树立起一座前驱者的丰碑。是那个时代造就了张保皋,时代可以孵化出动人的传奇故事,他也不负那个时代,留下了一个平民存在的价值。这一点我要从他的名字说起。翻阅《樊川文集》得知,张保皋原名“弓福”,又“弓巴”(意思是善于射箭),出身低微,张保皋是他入唐后取得名字,“张”取其相近的“弓”字,“保皋”在韩语里是“福气”的音译。在新罗时代王族都姓金,贵族都姓朴,平民出生的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二
我常常想到张保皋的存在,对于赤山的意义。若无张保皋,可能赤山之石的红发出的光也只能作为一道奇光而已,但从那时起,这道红光就成了航海的灯塔,成为一段茫茫旅程的终点。因此,那些滚落于山下,沉睡在东山浦(今石岛湾之一部分)的红石,曾经系过那条苦筏的缆绳,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舟曾靠倚着那块石头,有了安然的彼岸。那片款款的浦水,曾温柔地洗濯着船体上的污泥秽草,抚摸着劈波斩浪的船板,写下一段多情的故事。于是,那个海湾也从此有了故事,有故事的海才足够深邃生动。我特别相信泥土中总是孕育着生命的悸动,而大海里总是成就着人类的不凡。
这座张保皋传记馆的创作者总是在努力地还原着他的一段段人生履历,而我,特别看重的则是履历之外的一些东西,我认为,那应该是传记的灵魂。于是,我对每一处细节,每一件器物,产生了解读的兴趣,我努力用想象力丰富着这部传记的细节和内涵。
打开这部传记的扉页,是一条偏狭的山径,路侧是苍劲的虬柏。我问为何植柏,景区的人告诉我,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虬柏代表着最高的礼仪,当然也是最精彩豪华的开篇。古柏蔽日,阳光透过树隙,在路面上播下光斑,不舍得踩踏这样生动的扉页啊,我想伸手掬起那些充满温度的光斑。青葱的绿,是否也象征了什么,是亘古而来的友谊的颜色,长青,蓬勃,暗绿而不老,鲜活而葱郁,又像一株株绿色的火炬,点亮了启篇的华章。古柏遮日,斑光如字。用文学的方式收揽着山脉的春色,无声的烟雨,淹没了一座山的宁静。我这样想,曾经散落的声音,匆忙的步履,似乎戛然停止在此处,一切陷入了安息和安静。尽头,我闭目而闲,山林隐群鸟,露草卧虫鸣。伴着一颗灵魂的是这样美致的氛围,复有何求!穿过绿道,又是一番天地,倾山的丽日,就像透着书香的首页,充满了渴望一读的诱惑。我这样想,历经千载,对于一个人的再丰硕再丰满的记忆,可能早就变得瘦骨伶仃了,但赤山人却一直在传承一个人的传奇,这样的传记,已经不适用丰盈这样的词汇可以形容的了,应该是充满着温度,让人感到余温犹热。
哦,世上最快的东西一定是光阴,而能够留住一段光阴的,应该是用传记记下那段光阴的模样。
这篇传记十分豪华,是把序言写在千仞峭壁上。我们能够用肉眼看到的只有12个字:明神福佑四海,大使缔交三邦。联中的“大使”就是指张保皋。这个身份,较之如今的“特命全权大使”还要威武。原来,早年,大使并非官方委任,凡往来于两邦之间,传播友谊者,就是称职的大使。我想到一再被习总书记强调的九字外交真谛:“国相交,民相亲,心相通。”其实,这也是历史的经验,一个真正的大使,就是肩负传播文化和友谊的重任,民相亲,隔阂除。“大使”两个字,足以定性张保皋几度越洋往来中韩的历史意义。
举首峭壁,大小不一的石岛红岩石垒成了一堵石花墙,凸起的银灰石缝,仿佛是绣着暗花,嵌红的石头块块都是盛开的花朵,哦,这是献给大使的不朽不蔫的鲜花。我想找一处石隙填写上一个朝圣者的名字……
三
环顾四围,樱花围裹。再有半月,樱花应该是最璀璨的时候了。我陷入想象。到那时,半空应该飘荡着软软的棉花糖,如雪却有粉,淡粉玉妆,半山生烟。我觉得,这是给这部传记装帧的书页花边,多么时尚,一颗高尚的灵魂,最配得上灼灼樱花的簇拥和爱戴。我希望此时赶上樱花纷落的日子,不要去打扫,小心地踏着樱瓣,轻轻走过这片缤纷之地,前来朝拜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游客,还有多情的樱花树奉上的“花之祭”。花瓣垂落,很乱的样子,像一幅有意为之的抽象画作,是欠构思的样子,一切飘落都那么自然,呈现出一番不能造作的美态。我记得,在伦敦的街头,一定要为自己买一束花,不枉相遇一次;打开一位开拓海上贸易之路的先驱者的传记,我想捧起一抔樱花,嗅到一袭幽远的香。虽无斑斓五彩可言,但足以艳压群芳。我寻遍传记馆的每一处,没有找到张保皋的墓碑,是一个疏忽?不是的,即使掘一处墓穴,也安不下一颗漂泊于大海的魂灵,他并非倒在赤山的怀抱,我想拾起一瓣樱花,吹走上面的蒙尘,做成一枚邮票,把我想说的话写在瓣上,遥寄对面的韩国,直达莞岛(张保皋的故乡)。
举目这处仿唐建筑风格的楼阁屋宇,仿佛走进那个时代,与这位令人尊敬的异国故者在雕甍画栋处促膝而谈。他应该居华舍,宿丽宫,让我们用眼睛与这位大使做无声的对话。如此,声音才雄浑,激情才迸发。斗拱红柱,飞檐鸱吻,红墙黛瓦,整齐出列,将张保皋一生的事迹珍藏于其间,不再让风雨侵蚀,不再让雕虫混迹书页,他完全配得上这样华丽庄重的包装,沧桑于我们而言,是磨难,但走过沧桑,只有用最隆重的方式才可以留住沧桑的美感。
半山蓄水几池,使得这部传记更多了一份水性的温柔,回廊几曲,水榭亭阁,蜿蜒抱柱,翠竹掩映,澄澈的池水,光能鉴人,只是那些莲萍似乎跟我们开着玩笑,总是争相出镜。微雨淅沥,破碎了我们倒映水中的身影,留下一池池的花朦胧,弯腰相近,“雨裛红蕖冉冉香”。水,对于这位故人,有着不可言状的爱与恨,满院池水波不惊,唯留莲香溢庭院,我想,这是否也是一种愿望的美好表达,希望这位航海人不再劈波斩浪,渡劫波,历鲸涛,而是安静地与我们相处,微风细雨三月莲,自在款步闲水韵。我确信我真的读懂了这精彩的“信笔”。无需我大声喝彩,只给我濡染素眼的机会。园中一些游人,娴静得很,似乎每个人都读懂了这层深意,莎士比亚曾说:“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凡内涵丰满,都会让人不自觉地噤声屏息,这里就是这样。
四
莲池边儿,曲径弯处,庭院角落,楼阁檐头,曲柳占尽,仿佛是一页书的空白处,被漫画家勾勒了几笔,顿生意趣。黢黑的柳干,肃穆苍老,似乎与时光一起驻扎在这个院落。柔枝千条,摇摆入水,轻点成涟漪,收回洒水花,多了互动的情趣,此时还未到飞絮时节,嫩黄的柳芽,和矗立于庭院的张保皋的铜像,同色相对,春色里,复活是岂止是柔柳,还有那尊令人尊敬的雕塑,在这里,他仿佛已经成为一位诗人,“几处伤心怀远路,一枝和雨送行尘”。这是张保皋的第二故乡,为何喜欢那微雨行尘的流浪时日?你可知,赤山人植柳满庭院,意欲为何?原来是只为一个字:留。柳与“留”谐音,留下名垂千载的大使,让赤山的佛事香火在千年之后继续袅绕不息。或许,怕再打扰了你,你在,香火犹盛,可让人“碧海红尘问老僧”。
千年之后,一个人的山河岁月,以这样的传记形式存在着,并不令人费解。山河岁月,能够留住的东西少之又少,而能够使之复活的,更是寥寥无几,无法说因为胶东半岛这里有一座赤山,于是,张保皋因山而复活,我想,他的精神才是复活的灵魂。有时候,一块旧铁器,在风雨中慢慢生锈了,只有那些终不能忘怀的东西,仿若一块金子,日子越久,反倒鲜亮了起来。如果说读后一定要我写一段读后感,那好,就用这个感想来表达我对这部传记的好感吧。
如果放下这部传记的尾声,才是最大的遗憾。在张保皋传记馆的身后,矗立着一座张保皋纪念塔。韩国使团空中来,我在赤山等。新千年之始,共建一塔,其存在的意义,可传千古,更可以入传。这是张保皋传记的最为奇崛的一笔,是尾声,更是高潮。纯粹的取自赤山峰上的赤山红,人称“红塔”。斧剁成方,磨光如镜,双柱并立,方柱擎天,靠上,以石为带缚系,双柱合抱。双柱两国,一带相连,友谊相系。我常常想,简单并不意味着肤浅。张保皋开辟的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如今更为便捷了,是告慰,也是纪念,山高不过塔,虽处谷涧中,但其红光可穿透尘埃,照彻新的丝绸之路。对这座塔,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它的朝向。站在塔的一侧,我看到赤山渔港,千帆点缀在海面,仿佛是为这座赤山摇旗呐喊,哦,她的朝向正是千年之前所说的斥山浦,也是张保皋系船登山的地方,古今巨变,但不变的是方向。这个纪念塔,仿佛在告诉我行船的秘密:一个人的船不知驶向哪里,任何方向的风都是逆风。一个找不到系船的石头,用手是拉不住行船的,只能沉浮于波涛。
我的书架上还摆着几本名人传记,丘吉尔的,曾国藩的,贝多芬的,我都看过,不肯再重看一遍,我说不出为什么,不是不够尊重,也不是那些传记不够精彩,我喜欢去读赤山山中的这部无字的人物传记,因为每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和心得。无字胜有字,这是一个无法颠覆的例子。
还有,如果每读不能让我心动,我宁可合上书页,让书静静地躺在书架。赤山山中这部传记,总让我心悸动,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怠慢了它。
昨晚,失眠了,我临窗看云吧。那云舒卷自如,似乎也有一个方向,都被那座赤山吸引了去,我想,那些流云应该是赶着去看这部传记的,因为白天游人太多,始终无法凝神静心赏读。
起个早,追着那漫天的云,我再去拜读这部遗存千载而依然生动的传记。
在山中,传记就是一道别致的风景,而且是一部不能褪色的风景影集。
2021年1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