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早就到了，站在我早就选好的观日点，在赤山的中峰下的“诵碑石”处。而太阳却迟到了，我甘愿静静地等待她向我扑来。
　　 太多的等待，是一种焦虑。而等待日出的心情却是真好。我知道，这样的等待永远不会让我失望，期待和希冀此时饱满得如一首诗，要用一种浑厚的男中音来吟读。
　　 此时，赤山收藏了我，氤氲的岚雾，就像是小时候母亲用热毛巾拭着我的脸和身。风，停止了吟曲，云跌向了被涂上了红晕的海天一线处。刹那，晨曦就像分娩流出的红，一下子把海的湛蓝染成了喜庆的颜色，也是她喜欢的色系。此时的大海，来不及沉思，微澜漾动，幼芽儿一样的浪花，就像举起的小手，在争相捧着正欲喷薄而出的太阳，或许这就是欢呼状。仿佛黄海水自调了温度，炽热起来，是为了熔铸一轮作品，然后捧出，水啊，只相信温度是万能的。太阳选择在碧海的一线处演绎着一天中最初的精彩，大海一面如镜，没有一点儿突兀，只待那一刻的喷薄。最美的风景，都在互相成就着，舍弃了风景的任何一部分，都是残缺的，病态的。
　　 海风，就像是被绸缎缠绕的玉笛，亮起最清爽的歌喉，还不成曲调，原来是在试音，试出最高昂的调儿，要奏响最盛大的时刻。船笛声，天鹅声，还有海水被灼热的滋滋声，为晨曦汇成了一则序曲，只为在这一刻唤醒沉睡在柔情似蜜的海水里的那轮红盘。我明白了，氛围从来都是为了盛大，就像人类的礼仪，只为一次仪式感，凡是有着丰盈的内心情感，都会看重这种外在的形式，与刻意和形式无关。
　　 其实，这种仪式感也传递给了周围的人们。赤山方圆百里，凡定下当年要结婚的男女，在元旦这天，都要登山拜日的。传统的婚俗是拜天拜地拜父母，夫妻对拜，而在这里，要多“两拜”，登临赤山拜赤山明神，夫妻还要面对面，双手相牵，做托举状，把海上那轮红日托举起来，象征着今后的日子蒸蒸日上。如果是临时动议要结婚，赶不上元旦日，那随时都可以登山拜日，赤山景区的人也会特意为他们装饰一座拜日台。赤山人有礼物相赠，无论什么赠品，都写着“红红火火”四个字，是要把祝福送给客人，也是要人们记住这个时代的标志。他们认为没有什么字比“红红火火”更有表现力更准确了，隐喻一个“赤”字，音节铿锵，还颇具动感。这是海上日出的样子，也是祝愿新人今后日子的美满。我想到秦始皇汉武帝也曾来荣成成山祭日，那是为了自己的王朝江山，而今，人们聚集赤山拜日，祈求的是幸福的日子。时代的好，首先是尊重人性，如此庄重的仪式，早就超越了古人，拜的是日，歌的是时代，时代给了人们幸福感仪式感，是无与伦比的大美。
　　
　　 二
　　 我相信太阳也有惺忪的眼，沉睡如赤子的太阳，突然轻轻地吟哦着，在海的肺活量里引吭——她要第一个歌唱今天！哦，此时，所有的颜色都是轻浮的，她要给自己的出场做满意的铺排。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太阳似乎已经涌到了我的面前，只等我去歌咏，因为我相信此时只有我的歌咏才可以给太阳一股跃出的力量。其实，太阳是以自身的热情在“破茧”。我颠倒了彼此。黑夜，曾在昨天一点点地吞噬着我们的光明；晨曦，在今天又一遍遍地染亮我们热爱世界的双眸。我终于明白了海子的诗：“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日出》）我站在赤山的高处，但我不一定是站起来的，让心中每天升起一轮红日，是否就是“站起来”的含义？
　　 日出的光线是作画的彩笔，泼下了厚重的橙色，渐变为金色，燃烧成红色，不断勾兑着生动而不单调的色彩。那些散落的岛屿，轻漾的船只，翩飞的海鸟，岸边的彩路，脚下的陡壁，深入海中的栈桥，似乎都被太阳的光线重新描画了一遍，濯洗了一遍，涂上了太阳喜欢的色彩，哦，我从小做梦梦到的一个词“太阳笔”，太阳笔在勾勒，在作画，要绘制一幅油画。站在“诵碑石”上，我垫起脚尖，想探身伸手去摸一下油画的质感，却又担心把刚刚泼涂的颜色弄得如涂鸦。最美是太阳露出笑脸的那一刻，天与海，都被涂成大写意的样子，是仙子舞动的彩带凝固在海天相接处。太阳轻轻问我：你是否与我一样，每个早晨都满怀希冀，用欢快的颜色把自己染成灿烂？嗯，面对晨曦，我郑重地对待每一天，每天都要以最满意的方式去打开，打开人生的精彩。正如我贪早来看晨曦，我想把每一天的心情打上晨曦的颜色。
　　 一个平静的石岛湾，染透了红色，仿佛是一枚巨大的红色钻石，总在折射着斑斓，海水和云霞漾在一起，起早的海鸟与款款的海风呼应着，用翩飞的舞姿，拉扯着光线，礁石和海水悠闲地厮磨着，我觉得红色不仅仅是热烈的特性，还有一种让万物沉静的功夫。红色，此时犹如饱饮的玫瑰，醉醺地涨满出光与彩，她要告别背景，走进常态，突然她啄破了红色云层，跳到了海的上空，俯瞰着海的画面。海浪和高潮未曾翻腾，远方的迷蒙和黑夜的帷幕似乎都已经老了，不再那么兴奋。碰撞在岸边的浪只是借着阳光愿意把自己摔碎成白色的粉末。我的心舞蹈起来，想马上变成一只晨飞的鸥，融入晨曦，让我陪着太阳做一次晨舞，太阳始终热情着，用光线缠绵着我。哦，大海她是刚刚出浴了玫瑰红的天池。我有一个感觉，似乎不是特地来看日出，而是让太阳陪伴着我。太阳还是羞涩的，宛如一盏红灯笼，我不敢眨眼，生怕哪一个打夜的人提走她。
　　 我是个喜欢沉浸在缠绵乐曲里的人，静享那种温柔。纯粹的红光谱写成曲子，让我一时忘记了所有，或者说是将一切当作了赌注给了那个太阳。赤山观日出，我有了身处音乐大厅的体验，太阳把曼妙的音乐送进了我的耳鼓，我摒弃了那些烦躁的声音，只接受红色的旋律。
　　 赤山的云不停地跌落入海，哦，是为了染一身的红？或许，云朵就是披着白纱的少女，要与太阳翩翩起舞？太多读不懂的景象，我只能用臆想去猜测，审美让人的想象力更精彩。不必追索一个标准答案，面对太阳，我可以发问，还有这样令人愉快的情境了么？轻拭脸上的晨雾，带着海水的咸，哦，这是海上日出的味道在浸润着我的肌肤。
　　 我从未感到太阳这么切近，赤山之东是晨曦，沉在山后就成了夕阳。我不喜欢想她的归宿。黎明总是短暂的，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仿佛就是一个人的青春，我喜欢反复回味。有人说，青春就像一本仓促的书，开了头就来了结尾，我们含泪，一读再读。这是一种珍惜，我以为也是一种陶醉。虽然青春不再，太阳腾空变成了日中，可是我们愿意用色彩渲染她初升的模样，再为之描摹几遍。
　　
　　 三
　　 我曾有一段青春岁月和赤山的日出有关。赤山脚下有村曰“赤脚河”，因赤山流下的水是红色而得名，其实，那山泉并不泛红，而是河床河岸的红石映红了泉水。后来因胶东语音的讹传，赤脚河变成了“车脚河”，车脚河处有三村，现在称南车、北车、西车，三村均以植红桃出名。我曾在从山脚下收购红桃。当地的村民和我炫耀说，三车的桃最红，是海上的红日熏红了桃，是赤脚河的水喂饱了桃，是赤石映红了桃，是赤山这片赤土成就了桃的红。太阳对于他们的红桃的意义不仅仅是光合作用了。我曾于清晨站在海岸，目送载桃的货船驶出石岛港，晨曦里，载着火红的希望驶向大连港，那轮晨曦在为航船导航。那时我18岁，青葱的岁月里，有红扑扑的桃，甜得让我流口水；有驶向晨曦的镜头，成为一幅永恒的远征图。我读巴金的《海上日出》，看到“连我自己也成了光亮的了”这句话，颇有认同感，我逢人会讲起那段经历，我把最美的青春定格在赤山脚下，定格在晨曦里远行，或许，这些就是我以后努力的动力，尽管我无法找到其中的最明晰的逻辑联系，但是无法割裂的一环。赤山脚下，泊着一个时光的渡口，曾载着我的青春，如今容下我的衰老，还将多情的红色呈现在我的面前。哦，我要调整我的罗盘，竖起风帆，借着清新的太阳风，准备一次心许家园的起航。
　　 站在赤山的“诵碑石”上，我真想面朝大海引吭高歌一首“日出”的诗，可来不及抒情，我已经被诗意包围了。早晨的赤山，氤氲的山岚之气似雾似烟，或稠或稀，将赤山轻轻蒙住，而太阳是个撩纱的好手，用五彩的曦光扫一遍，纱退容现，刚刚洗了脸蛋的赤山，露出娇羞的容颜，羞得面赤，我觉得这是对太阳最好的感激与表达，她永远以热情面对灿烂。太阳是第一个揭开面纱的天使，第一个打开赤山最新的面孔。红扑扑，润滋滋，羞怯怯，沐浴在光的色素里，哦，赤山开始了一天的日光浴……
　　 满地的山花落瓣无人打扫，半墙的苍苔泛起了绿意。它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太阳的红照，折射的光不会吝啬，一定会扫过苍苔。花的告别总要留下一抹香，等阳光来亲吻。径侧的小山花，也睁开了“花眼”，不断地举起斟满阳光的高脚酒杯，轻轻地互碰着，仿佛有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鼓，声音在花丛里远播着，狂热地汇成了一山的溪，流淌着。点滴的黑色的心绪，有时候默默地潜伏在胸口，一路行来，早被阳光烧得萎缩了，蔫了。这个山野和我，都极像一朵孕育多时的花苞，瞬间绽开。露珠就是为了期待阳光而存在的吧？有了阳光，宁肯让自己水做的胚子消瘦下去，不见痕迹。阳光总是有情有义地进入路边庭院，或者茶园菜地花圃，缠绕在瓜藤丛木之中，不肯离开，我的脚步也被拉住，因为这些茶树瓜藤菜蔬此时和我一样的心情，在温柔的阳光下，没有理由不沐浴，不飨饮这大好的时光。
　　 我本以为我是最诗意的，我发现，如果少了晨曦和灼灼的阳光，即使临风独立，又有多少意境呢。我想，哪里的月不洒清辉，哪里的阳光不沐人，其实错了。一个游子，总是情有独钟，我羞涩地抹一把脸，仰首看日，此时我把一个如剪纸艺术的身影印在了赤山的山径上了。
　　
　　 四
　　 回首赤山怀抱里的法华院佛寺建筑群，悬在门楣上的“佛光普照”几个字，不再那么深奥了，阳光普惠，无处不亮不暖，心中有阳光，才可得禅道悟禅意，佛并不神秘，如此说来，赤山存在的意义很普众，他在诠释着人间大道，人生真意。慈航渡人，负旭而生，虽是不同的人生状态，但都是生命的最高意境，此时的我醍醐灌顶。在黑暗里，一袭烛光都可以萌生无限希冀，何况一轮太阳挂在每个早晨，多少希望从此开始，饰羽振翅，与日翔集。
　　 赤山脚下连着大海，一架栈桥探海而远，我看清了那个坐着马扎垂钓的人，是一个老者，走过去，看鱼篓里空空如也，我问他一天可以钓得几条鱼？他笑笑而不答。他面朝大海，太阳染透了他的全部，哦，他不是为了赶潮钓鱼，而是钓一天最好的心情，最美的时光。
　　 我记得一位诗人的句子：每天早晨醒来，看见阳光和你都在，那就是我想要的未来。但我最想看到太阳怎样跃起，更喜欢我被日光沐浴的样子。
　　 有一种态度叫“给点阳光就灿烂”，我不想获得这个施舍，我要拥抱阳光，让阳光直抵我的心底，让被阳光亲吻的爽感弥漫我的全身。
　　 看日出，是最富色彩激情的审美，而在赤山看日出，色彩是用瑰丽成就的神奇，神奇的色彩把风景打扮成童话，更可以唤醒很多故事；即使故事的底片是黑白色的，也会变成彩色的。
　　
　　 2022年1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