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奶奶的泥火盆(散文)
奶奶有很多绝活,穿盖净帘、盘纽扣、做猪鞋……这些对她而言都微不足道,唯独那个泥火盆,如视珍宝。
那是一个土灰色的状如水桶高如锣鼓的木櫈泥(大概是粘稠性很强的一种黄泥土)做的火盆。奶奶说,那是大姥爷从口里(我们这里称界岭口以东的地方为口里)背回来的泥土。做泥火盆的手艺是陕西的房东教的。那年冬天奶奶领着八岁的父亲抱着三岁的二叔去陕西寻找当兵的爷爷,未果。十几天后,在租住的的厢房家里生下了姑姑。没有吃喝更没有暖气,眼看着母子四人连冻带饿已经奄奄一息了。房东拿过去二斤小米,半斤红糖,还有一个红腾腾的泥火盆。每当提起,奶奶总是很激动,那是救命的粮食救命的火盆啊,要不我们娘四个早就落在陕西了。出了月子,奶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还回泥火盆和房东学做泥火盆。“我一定得学会了,看到泥火盆心里就暖和的,就会想起自己的救命恩人。”
一入冬,泥火盆就被奶奶请到热炕头,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才搬走。每天火盆里都盛满了红通通的炭火,表面用草木灰覆盖得严严实实,以免火炭儿燃烧的太快。一副粗铁丝弯成的铁火筷整齐的插在旁边,用来扒拉火炭或者整理火盆,奶奶的火盆上面从来都是压得整整齐齐,就像奶奶一样干净利落。有些人家的火盆里面放着一个三角形的长柄铁质的烙铁,用来扒拉火炭儿或者烙个裤脚边啥的。但是奶奶的火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把烙铁……
因为,在“斗争年代”那把烧红的烙铁在奶奶后背上烙下了太深的烙印,那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伤痕……
冬夜漫漫的时候,围着泥火盆,奶奶边用二叔盛放旱烟的圆形烟盘炒黄豆,边讲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几个红卫兵跑进家里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到,然后恶狠狠地叫嚣着,交出金银首饰来!都交出来!奶奶怯生生地回答,没有,真没有。富农,当过兵,给日本人做过饭,怎么没有,不交出来,等着晚上挨批斗吧!
果真,到了晚上,小队长传唤来了,到饲养处开会。一进屋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泥火盆里的火炭儿烧得红堂堂的,里面那把烙铁也烧得红通通的。队长还是审问,奶奶依旧摇头。再不招认就上刑了!
“老嫂子,你就先认了吧,免得受苦”刘大爷低声劝着。
“老兄弟啊,打死我,也是没有,真没有啊!”奶奶咬着牙,闭上眼睛。
婶子啊,真是下不去手啊!对不住了!
快点,烙!烙!
侄子,动手吧,婶不怪你!
滋啦啦………
听着,听着,我吓得闭上眼睛,奶奶掀起棉袄,“看看,这里呢,烙铁印儿就在这里呢!”一个清晰的三角形的烙铁的印记就烙在奶奶的后脊梁上。奶奶平静的像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烟盘里的黄豆粒噼噼啪啪的蹦着,满屋子弥漫着炒黄豆的馨香。奶奶用火筷子夹住烟盘子,把黄豆倒在土炕上的笸箩里,撵去外面黄灿灿的豆皮,放进我嘴里,酥脆,真香!
“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好社会喽,要不咱们富农的孩子,可别指望出去上大学啊,走到哪里都是富农羔子,哪里都受欺负!”
“我这辈子啊流过的眼泪够洗一盆衣服了,但是活到现在啊,做梦都笑醒了,社会忒好啊,吃也好穿也好,哪哪都好啥啥都好!”
“哈哈,我要是晚生些年多好啊,真是活不够呢,哈哈”
映着泥火盆里的红火炭,白发苍苍的奶奶脸红红的如夕阳下一朵娇羞的白头翁。
整个冬天奶奶就这样围着泥火盆,我喜欢围着奶奶听火盆边的故事。
忽然,有人来串门,奶奶赶紧下炕把客人让到火盆边就坐,用火筷子扒开上面覆盖的紧实的草木灰,露出红堂堂的火炭。“快烤烤,快烤烤”,就如喝杯茶喝口水一样亲切暖心。最后再把火筷子插在客人的手边。因为,很多人习惯一边烤火一边扒拉。俗话常说,穷汉子烤火,连扒拉带戳,估计就是这个意思。要是奶奶去别人家串门,总是坐在离火盆较远的地方,把最方便烤火的地方空给别人。吃饭围桌子也是,总是坐在离饭菜最远的桌子一角。
每天放学,先跑到奶奶家,端开泥火盆,底座里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热乎乎的饺子,甜滋滋的红薯,烙饼鸡蛋粘豆包……每天奶奶吃过的好吃的,总要留一点放在那里,犹如温暖的百宝箱。童年很多的美好记忆也一起封存在那里……
屈指一算,奶奶离开整整十年了。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却没能躲过那个冬天,那个父亲离开的冬天。奶奶去世以后,很少看见那样的泥火盆了,农村几乎家家都安装了暖气,或者空调。偶尔看见一个火盆,也早就被铁火盆取代了。
于我,那些泥火盆里的故事不会老去。
每个寒冷的冬天,总会想起那个泥火盆,想起那些泥火盆边的故事,想起那个让我受教一生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