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远方】听闻远方有你 (征文·散文) ——忆陈老师
一
那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四方合围的贞元村小,南北东各有二间大教室,分嵌办公室、伙食房和老师寝室。
木格窗门口,攒挤着奇形怪状发型的小脑袋,才哄散了一群,又来了叽叽喳喳的一堆“小雀鸟”。
长伸着细脖子,瞅什么呢?瞅新来的陈老师,一个洋里洋气的城里姑娘。的确良衬衫,笔挺平展。小碎花摆裙一走一摇,带动奶子一颤一颤,光洁的额头上卷卷的刘海也跟着荡起了秋千。
的确良是上一世纪七八十年代穿衣吃饭都要票据供应的窘苦日子的衍生物,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聚酯纤维。我记得真切,父亲和松平老师都有的确良衬衫,一件蓝色,一件白色,算是乡村小学教师的身份标配吧。
开始爱美的我,心仪的却是陈老师的大摆裙。嚷嚷着,要裙子,拒穿染装罩衣裤。民办工资发了一次又一次,锁着眉的父母,绞尽脑汁地支应五张口,只得一味地许诺和虚应我。
多少个童稚之梦里,我也拥有了和陈老师一样的大摆裙,摇风摆柳,一转就是一个圆。转啊转,从缤纷的梦镜转回到了窸窸窣窣的稻草床上,我才如梦初醒。直到考上师范,我才拥有了人生第一条白色连衣裙。9块8角,于民办教师的家庭开支,也算是价格不菲了。
夏夜如水,竹影婆娑。大伯和父亲坐在月影中,手摇竹扇,闲摆龙门阵。忙完猪食的母亲也依着磨盘落座,顺手把一条花被单被放在了磨盘上。弟弟扛着短节的竹竿,在她的身边猴上猴下。
飞机上有娃娃吗?娃娃是哪里长出来的?幼时的弟弟短颈上支棱着个大脑瓜,像个大大的问号。出工的人路过,总喜欢摸摸他的大脑袋。还不忘逗叫一声,孔老二又在想啥了?他的小眼睛眨巴几下,算是抗议。我不知道,他的大脑袋里那些稀奇的问题,是被摸出来的,还是天性使然?
猴皮的弟弟讨人喜。陈老师一来就喜欢上了他。闲时,她会亲热地搂着他问东问西,还给他吃各式花糖衣包着的小甜食。
陈老师,那个人是你的男人吗?弟弟鼓着“二筒”,歪着大脑袋发问。他是唯一一个被特许自由出入她寝室的小男人,除了那个瘦高白净的小伙子。
她的奶子香。大伯,我好喜欢陈老师。弟弟顺口就补了一句。大伯愣了片刻,旋即就爆出了洪钟似的笑。
父亲弹一弹纸烟,妈妈也扑哧笑了。那一晚,他们聊得最多的是教育男娃的吃力与无奈,也提到了漂亮有才的陈老师和“劣迹昭昭”的大堂兄阿智哥。家有客人在,父母就任由我们疯,笑脸盈盈地。
躺在大晒垫上的我灵机一动,想到了秒变裙装的奇招。花床单裹了一层又一层,粉嘟嘟的小妹瞬间成了一个花粽子。我套上父亲的白衬衫,拦腰扎上那一根自编自织的毛线裤带,围着可爱的“花粽子”,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夜风过处,大腿根处果真蓬了起来。一件白衬衫俨然就是一条蓬蓬裙了!
齐步走……小妹这才趔趄了一步,哈得一呼的弟弟,连带一个扫腿,她就应声滚到了晒垫上,咯咯直笑。弟弟扔了竹竿,争抢布单,扮做各种怪相……我们笑成了几团花絮,瘫在晒垫上。小妹扑腾,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三下五去二,赶将过来的母亲,把小妹从花被单中解救了出来。
咯咯咯……呱呱呱……坎下的小水渠,有几只青蛙也凑兴地唱了起来,遥遥地呼应着农家小院的欢笑。
而今不惑之年的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唯有裙装可以彰示中国女性之美,大抵也是源自陈老师的影响。包臀的皮裙,格纹的长裙,民族风的连衣裙,或传统或改良的各式旗袍,挤满了我的衣橱。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我们疯闹的这一夜,一件重大的媒妁事件悄然有了草案,而向来良善的父母不自觉地成了“帮凶”。
二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斑驳的木格窗前,站着一个伶俜的身影。稀薄的月光里,一曲《四季歌》在冷寂的空廊中弥散,袅袅不绝。
窗外是如泻的清辉。似梦还真,我沉入了更深的记忆。
八十年代初的贞元村小,没有脚踏风琴,也没有伙食团。一下学,师生鸟兽散。校园里,就剩一位转业军人史老师和陈老师了。
多年以后,当我也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时,才真正懂得,打水,种菜,生柴火做饭,确是城市姑娘最大的考验,何况更难熬的是冷寂的长夜。
陈老师上的是音乐课,还有自然课。副科老师又如何,也不减女孩儿对她的膜拜。甜脆婉转的新歌,从哪个教室传出来,我们就涌向那儿。挨挨拶拶地站成一排,侧耳聆听,如临圣境。
陈老师识简谱,《采蘑菇的小姑娘》《外婆的澎湖湾》,会唱的歌儿多了去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港台歌曲《橄榄树》,陈老师也会哼出来。
陈老师肤白唇红,一开口,就是脆生生的朗笑,像极了大队里炼油炕烘的脆花生嚼在嘴里的触感,酥脆喷香。
自卑的我已十二岁,妒羡弟弟可以亲近陈老师,而我只能远远地望一望她亭亭的倩影,细细地嗅一嗅她雀灵般的嗓音。
那时的我总穿着皱巴巴的棉布衫,一缕枯发偏扎在左脑袋,蜡黄着小脸,要多丑就有多丑。受人爱戴的陈老师,要备课,要自己烧饭,要支应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们眼中的你她总是那么忙碌,也总是那么充满阳光。她又哪里会留意得到躲在最深的阴影处那一双仰慕的眼神呢?
一不留神,被挤攘到了教室边角的我重心不稳,误踩在一块破木板上。瞬间,我的右脚底被几根锈钉扎破了。又痛又惊的我顺势滑坐在地,按住了流血之处。
古有凿壁偷光,今有我隔墙听音。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我是怎么偷偷地从围观的人群中撤离的,我已然模糊了。
她就如同偶像剧中的女主,那种切肤的惊痛和艳羡,伴随了我很多年,也鞭策了我很多年。
在陈老师的歌声里,我的心灵长满了好多的梦,我似乎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一种人生远景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我更相信,音乐可以涤心启智,煨暖凉薄的世道和人心。
三
再见陈老师,是在2016年父亲的葬礼上。
发福的她一身华丽,脖子系着一根素花长丝巾。举手投足中充满练达的情味,与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的主角相去甚远。
她压低声量,逐一跟我们打过招呼,又拍了拍弟弟的肩,就主动地帮忙分发孝套和胸花。面对父亲微笑的遗像,弟弟做了庄重的发言,弟媳哭得稀里哗啦,我和小妹一任热泪蜂拥。呜咽成声,我知是她。
她是父亲的同事,也是我们老郑家我们这一辈的大堂嫂。告别仪式一毕,一队至亲从绵阳火葬场赶回梓潼西岩寺,遵丧仪把父亲的骨灰盒安放于祈福位。
阳光惨白,也在默送父亲。她一直在场,却敛着眼神,鲜少说话。丧饭定了两大桌,一桌男性,一桌女性。隔桌而望,我举杯失语。她不是倒饮料,就是夹菜,殷勤照应,温语相慰。
四妈,你要好好的。你好了,他们仨姊妹才放心。她倒了两杯橙汁,缓步过来,一杯轻放在我母亲面前。
谢谢。管住嘴,迈开腿,争取活到九十九。母亲稳稳地站了起来,呷了一小口。
她轻拍了拍我的肩,又扭身和我弟媳碰了杯。
辛苦了,萍妹。她说出了我的心声。我站了起来,和着最深的悲,率先一饮而尽。
她是活在我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的传奇女子。微风起,她的左颈处,赫然有一团乌青,而她那秀弯弯的眉梢下又承载了多少沧桑和凝重?可她的行止却无时不透出一种亲近的细腻和妥帖。是什么样的人生练就了她处变不惊的定力、恰到好处的情与理?
对于我的父亲,她的媒人,我实在猜不透她内心有几分真实的痛与殇,抑或也夹藏有一些不可言说的“被骗婚”的怨与恨?痛得不能深度思考的我,当时的回礼应是淡漠而生硬的。
何曾想,那竟成了我与她的最后一聚。
四
青春的路口,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便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之就是不幸,甚或残忍。
那扇木格窗前,映出了那个精瘦的小伙子。他在分辨着,他在央求着……然后他捧着一叠信,破门而去。
别了,青春的恋情。她目送着他的背影,盈盈泪目。贞元村小,冒出另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他就是大堂兄阿智哥。
大伯是绵阳巢丝厂子弟学校校长,大妈在百货商场上班,三儿一女都是吃商品粮的。大堂姐、二堂兄、三堂兄都是勤谨好学的,唯有大堂兄,脾气火爆,爱打抱不平,是一个“因一个延迟的电话,一怒冲冠就砸了电话亭”的混世魔王。
拗不过大伯的央求,父亲违心地保了媒,居然一保即成。也不知父亲转述了大伯什么承诺,阿智哥又使了什么妙术,她竟和阿智哥好上了。有人看见,她们肩并肩在土操场上漫步,她们藏在大青冈树下亲嘴。也有人看见,她们步程几里山路,手牵着手,到郑老四家(我家)去蹭饭。
奉子完婚。一纸调令。她从僻远的村小空降到了绵阳青义中心幼儿园。她有了脚踏风琴,也如愿生下了一个和我弟弟一样可爱的伟儿。
伟儿也全盘遗传了郑家血统中的顽劣与爆野,与我那猴皮的弟弟有过之而不及。
教育不驯之子,学业进修,业务提升,占去了她过多的精力。难以置信的是,那个甜言蜜语的阿智哥不在了。
甜美的日子刚开了头,真实的生活就见到了底。阿智哥又和一帮哥们凑到一块,吆二喝三,穿了连裆裤一样。一喝就上头,一暴性便出拳。嗓子喝哑了,工作玩没了。回到家,还耍酒疯,一句话不和,便拿家具和家人撒气。这些成了她婚姻的现实常态。
沙发破个洞,橱柜缺了角,电视屏裂了口。补了砸,砸了再补,她为一个酒徒浪子,没完没了地“擦屁股”,殚精竭虑几十年,拉大了伟儿,苦撑起这个七零八落的家。
随着二堂兄、大伯、三堂兄相继过世,孝养大伯母的责任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当我的弟媳萍妹聊起我们的大堂嫂时,几次哽咽。电话这端的我,亦是嘘唏不已,红颜难道罪该此命?
午夜梦回,独守凉月,她承受了怎样的熬煎和苦痛?她可有想起那个爱你的男子?作为钻井队工人,流浪四地的他,得知她分到贞元村小,千里迢迢赶来,并把自己所有的粮票留给她,还有那些滚烫的情书。
试想,当年青春的她遵从内心最原始的自然呼唤,抓住那个对的人,生命的轨迹又当如何?
一段束茧般的婚姻,是什么信念,让她一直沉耽其中,勉力苦撑?难道不是中国婚姻从一而终的传统思想作祟,和宁为瓦全的惯性思维使然?
我吹过她吹过的风,我也走过她走过的路。唯有不同的是,对的时间,我紧紧抓住了对的人。可我也低估了现实之力,始终是一个在低位搏杀、沉迷文字的平凡女子。
福祸两相依。婚姻的炼狱,却成就了她别样的人生精彩。她有钟爱的音乐,她有一波又一波的童心稚子,有深受师生爱戴、家长赞许的幼儿教育事业。
道别的拥抱还没完成,她的朗笑就戛然而止,晕倒在了高徒的喜宴现场。
陈老师走了,就在她卸任院长、退休不足半年的春天里,去续追未竟的幻想与春梦。
我们的大堂嫂走了,我从此断了她的消息。但,听闻她在远方,有音乐安暖,寂静也欢喜。如遇我父亲,请一笑泯恩仇,带声好。

或许,她也可以放手,但传统思想使然,宁为瓦全吧。
哎呀,那年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就是时髦的“代名词”。文中的“陈老师”就像小说中的人物,在那个山村,肯定就像一池荷塘中的荷花,亭亭玉立。
婚姻婚姻,爱情爱情,现实现实,生活中的事,真是一言难尽。
非常有深度令人沉思的的一篇优质散文。
是的。我特别仰慕陈姐。对于农村女孩,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时髦女性,且是吃公家粮的。
唉,陈姐是个苦命的女子。
心疼她,才退休就离世了。
也不会写散文了。还要向大哥取经。祝轻舟大哥虎年添翼,更上一层楼。
祝花儿朵朵开,米宝快快长。
干净凝练的文风一直是我喜欢的,向雁子学习。

祝虎年吉祥,顺遂。

是的,陈姐的选择,婚姻的现实,她必须承担,好在她已然离开,去了仙界,和喜爱的事业和孩童在一起,不必忍受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