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家的“炸丸子”往事(散文)
一
本想马上启程回来家过年,可是突如其来的疫情令人猝不及防,封城了,我被困在了原地。和母亲视频说明情况后,母亲虽有些怅然,但也颇识大体,说了些不用担心,让我们也吃好喝好之类的话。话题一转,说到了本来想等我回去“炸丸子”,这样只能先炸了,回头等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带走之类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乡愁。
老家所谓炸“丸子”不是“四喜丸子”“汆丸子”之类的肉丸子,而是一种集黏、甜、香混合而成的纯素食,类似于北京的“炸糕”。是用粘米面做皮,烀熟的红小豆泥加糖做馅儿,油炸而成的美食,这种美食都是年前10天左右制作,一次就做出很大的量,成为未来一个月餐桌上的主食,大概能吃到二月二龙抬头。
滦河入海的冲击平原上,昌黎县、滦县、滦南县、乐亭县、曹妃甸区几个县(区)沿着滦河两岸分布,简称昌滦乐,被外界称之为“老呔(tai)儿”,口音被称为“老呔儿话”。这儿的地形从燕山余脉山地丘陵一直到向南过渡到平原,滩涂,直至渤海。向东距离山海关咫尺之遥,向西通衢大道直达京津,被称为“枕燕山而踏渤海,屏京津而扼关外”。这里自古交通便利,物阜民丰,人口稠密,商贾云集,形成了独特的“老呔儿文化”。“炸丸子”就在这一代形成,成为更大范围的大众化美食。
“炸丸子”的习俗来源没有文献考证,我妄加揣度猜想,是受了关外东北过年蒸粘豆包的影响,改进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自清中后期开始,自昌滦乐走出去到东北闯关东的“老呔人”不计其数,民国初期,当时立市仅200年的长春就有近10万“老呔”人讨生活,他们主要以经商为业。慢慢地逐渐形成了以“刘新亭”子孙为代表的合德堂,合义堂,保合堂等众多商号,到了民国时期,随着现代工业的启蒙,“老呔帮”更是异军突起,在整个东北,乃至京津都有着举足轻重的经济地位,东北首富也是刘氏后裔,被称为仅次于“晋商”“徽商”的“呔商”。后来刘家子孙逐渐走上官商道路,大家熟知的相声演员,曾任民国大总统冯国璋的后人冯巩的母亲就出自这一脉“京东第一家”的刘氏。
这么多外出的“老呔人”必然和家乡联系紧密,从民居上看,“昌滦乐”一带的民居也是和东北类似的平顶房,再向西没多远就是完全不同的尖顶瓦房样式了。东北制作粘豆包的习俗自然也会被带回“昌滦乐”一带。昌滦乐地区多是属于滦河,沙河,汀流河等河流冲击而成平原,土地以松软的沙质为主,极为适合花生的生长,有着自己特有的品质,被誉为“东路花生”。这里人称呼花生为“lao生”,小的时候以为这两个字是“老生”,还自作多情地想是因为花生角上都是麻子坑,邹邹巴巴像老人的脸,所以叫“老生”,等学了一篇语文课本《落花生》才明白,极有可能是应该是本名“落花生”的简称“落生”。花生就给这一带带来了充足的油料,于是蒸粘豆包就当地被改良为油炸,可能是叫“炸粘豆包”拗口,或者是它的形状和做法当地原本流行的“丸子”近似,慢慢地就叫做“炸丸子”了。
二
记得童年岁月里,制作“炸丸子”的黏米面和做馅料的红小豆以及所用的油料都是出自自家一块儿地。沙陀地里,像绿色的地毯一样种植着无垠的花生,各家地与地分界处,总要种上几垄黏高粱,像是一排排的卫士守望者这片田野。黏高粱是我见过的最为高大的农作物,垄宽,长得也快,在垄内再套种几垄红小豆,拔节很快的黏高粱就给红小豆这种喜阴植物腾出了生长空间,勤劳的家乡人民总能找到最有效的方式利用极为有限的土地。到了秋天,高高的秸秆上结出红红的黏粱穗子,颗颗饱满,或昂首,或低垂,像是红艳艳的花朵在开放,成群的麻雀总是喜欢落在高粱穗上啄食谷粒,压得高粱杆在风中更加起伏摇摆。此时,地上低矮的红小豆和花生也到了收获的季节,乡民们开始丰收的忙碌。
似乎丰收后就为了享受,而且要享受炸丸子的全过程。制作“炸丸子”费时费力,需要两三天时间才能尝得美味。
第一天傍晚,母亲先是称出黏高粱米的份量,我家四口人,每年大概都是8斤米左右,然后就是淘米,洗去灰糠,滤除石子,再把米泡上一晚上。等到第二天母亲会带上我早早地出门就去借小石磨。临近年根的几天,村子里有限地几副小石磨就开始“轮官”(“老呔儿”语,就是从东家到西家,闲不住),往往找到的石磨也正在另一家主妇手里旋转着,母亲总是过去帮忙,拉上一会儿家常,说着今年你家炸多少斤米,谁家某某真能吃,一顿能吃多少块儿“丸子”,还要就着一碗大肥肉,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小石磨很重,我和母亲一人拿半扇,需要歇好几气才能搬回家。母亲找出家里的大簸萁,二簸萁,刷洗干净,把小石磨放在簸萁中间,一手推动石磨,一手持舀子往里注入泡好的黏米,白里略略透红的米浆就慢慢从石磨的缝隙里欢快的蜿蜒而流。磨完以后,需要沉淀整整一个白天,到了晚上,倒掉浮水,刮下成型的米浆,盛入盆中,揣匀,置于温热的炕头,要醒上一个晚上。第三天一早,我和妹妹还没起来,一股香甜味儿直冲鼻孔,是母亲把攥好的如核桃大小的豆馅泥塞入我和妹妹嘴里,嘴里说着:“两只馋猫,尝尝甜不甜,加了很多红糖哩!还不起来!”
包“丸子”需要全家上手,我和妹妹的工作就是攥馅,红豆泥温热,抠起来有股黏黏地沙沙地感觉。不管我俩攥成什么形状,父母总能把馅料包进白里透红的黏面里。等到临近中午,家里柜子上就会摆满了大、小簸萁、盖帘菜板等,能用的几乎都用上了,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椭圆的“丸子”。包到最后如果剩下的是面,母亲就会说“来年有被盖,冻不着”,如果剩下的是馅,就会说“明年有钱花,饿不着!”
劈柴是早就预备下的,红红的火焰此时正在锅底跳动,锅里翻滚的是自己地里出产的花生榨的油。随着滋啦滋啦的“丸子”下锅声,油锅里升起一串串气泡,偶尔由于某个没有被攥结实的丸子里有空气受热膨胀,就会“砰”地发出一声轻响,丸子表面就会钻出一个或者几个小耳朵,更是招人喜爱。那年月刚刚摆脱了饥饿,虽然是家产花生油,但是母亲也舍不得用,她总是只把“丸子”略略炸一个油皮,就赶紧捞出来,“丸子”表面还略显苍白,她说以后熘饭时候多加把柴禾就熟了,不用浪费油。只有最后一锅“丸子”是要炸熟,炸透的,也是最好吃的,红得透亮,捞出来冒着热气,滴着热油,令人垂涎欲滴。
三
本地人家除了“炸丸子”以外,一般还要炸油饼,炸饹馇夹。油饼自不用多说,要说这“炸饹馇夹”也算是昌滦乐一带特有的美食。饹馇是用尚好的绿豆磨浆过滤得到稠豆浆,再用一种专门的烙子摊出铜钱般厚的薄饼,型如广为流行的煎饼,只不过是淡绿的颜色。炸饹馇夹先是在案板上铺好一张饹馇,放上和好的面糊(面糊是用肉馅,葱花等调制而成的),摊匀,再盖上一张饹馇,直接切成条状或者卷成筒状再切成小块儿,下油锅炸熟,色泽金黄,外酥里嫩,比“炸丸子”味道更加鲜美,就是对庄户人家一年最好的的犒劳。
炸熟炸透的美食上桌前的第一碗,母亲总是要我送给爷爷奶奶的,抱着热盆,走在寒冷的土路上,我总是忍不住低下头把“丸子”上面的“耳朵”咬下来吃掉,烫烫的,酥酥的,甜甜的。
后来父亲做起了卖豆腐的小生意,家里有了电磨,每到年关,村民们都会担着泡好的黏米来我家打浆,从早到晚一直排出很长的队伍,我负责去挑水,父亲磨浆,母亲总是亲切的和大家打着招呼。有些村民还会跟母亲讨些豆腐渣,说是和在黏面中会让降低黏性,增加酥脆地口感。那时候的黏面也不局限于黏高粱了,有了糯米,大黄米,黏玉米等各种黏性粮食做黏面了。再后来,除了花生,人们也很少种植这些杂粮了,过年就买来现成的黏面和水成面,电磨打浆也逐渐被淘汰了,人们制作“炸丸子”也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现在,物质丰富了,生活里到处充斥着各种美食。油腻的炸丸子对于追求健康生活的人们已经不再受青睐。但是年根底下“炸丸子”习俗并没有断,只是减少了些分量。家家都遵循着这个传统,都认为只有炸了“丸子”才是年的开始。
每一个回乡的“老呔人”返程时,父母都会大包小包带上各种美食,其中必不可少的必然有最具年味的“炸丸子”。
粘粘的“丸子”挂在嘴边,被扯得老长,一头儿是城市,一头儿是故乡。
红红的豆馅很甜,里面包含家乡父母的深深地恩情和谆谆的叮咛。
首发于江山文学
2022年01月26日夜于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