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清溪如梦(散文)
一
那条溪,我曾经把它称为月亮溪,其实真正的芳名叫峃作口溪,属飞云江上游一支流。
一九七九年,我到排前小学代课。排前是峃作口溪沿岸最大的一个村庄和埠头,排前小学自然就是峃作口溪沿岸最大的一所小学。但它又不是一所纯粹的小学,准确点说,应该叫学校,因为不仅有小学部,还设有初中部。
学校和村庄一样依山傍水。后山连绵葱茏,天女散花般镶嵌着三五个村落,个个像山寨,名字皆带着山,如潘山、支山什么的。从吊在半山腰的潘山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走到山脚,有两棵遮天蔽日的大古枫,古枫右侧,是学校的厨房,踏步下面,便是操场和校舍了。操场是泥地的,铺着细沙,长有矮草,靠墙边人迹罕至的地方,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天气晴好的时候,一片蜂飞蝶舞,更有蜻蜓立上头。学校一半新,一半旧。旧的是小学部,由老祠堂改建的,旧天井,旧戏台,青石磉子上耸着合抱粗的祠堂柱,木梁子上横着一具具髹了漆的空棺材。新的是初中部,砖木结构,外墙刷得白白的,顶上盖着红红的瓦,木板门,弹子锁,玻璃窗。
学校的前面就是溪。村庄处在一个开阔的溪塆里,村头是长滩急流,村尾也是急流长滩,两滩之间泊着一个清深浅澈的水潭。学校靠近村头,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一阵来自远山的风,跟着流水的脚步顺流而下,像一个顽童,把一滩清流挑逗得潺潺作响。水声踏着水草,滚过溪滩,穿过竹林,跳进围墙,从屋顶的青瓦上匍匐下来,趴在屋檐下轻轻地拍打几下窗棂,就隐遁在无边的星光月色里,然后便是万籁俱寂。水潭大且长,半月状,远望绿汪汪的,波澜不惊,像明镜;近看还是像明镜,但镜面是起皱的。水纹源自对岸悬崖下的一个大漩涡。岩壁的凹陷处,仿佛有位大力水手在耍一个大陀螺,日夜不停地旋转,转出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漩涡荡漾开来,整个潭面就一叠一叠的、波光粼粼地鲜活了起来。潭里有很多鱼,什么翘嘴巴、撑篙咀、红须鯆、滑刺头、团鱼、鳟鱼、雪鳗,数不胜数。最多的是彩鳞的石斑鱼和青壳的溪虾,八爪的溪蟹也是这里的土著。石斑鱼喜欢在浅水边游玩,成群结队的,聚拢时像一团彩云朵,咳嗽一声,它们立马轰然散去,云朵碎了,卷起几许浪,须臾间,它们又聚在一起,颇像云卷云舒。紧挨着潭边,是一片狭长的沙滩,临水者赤,远水者白,太阳底下,红沙闪金光,白沙泛银芒。赤脚踩下去,软如棉,足心好像有鱼唇在舔,痒痒的,又爽爽的。渔舟唱晚,六七条木船、数十张竹排全摆在沙滩上,头朝着水,尾向着村,显得水韵盎然。
沙滩之上是村庄。数百户人家,近两千人丁,沿着用鹅卵石铺就的排前街面水而居。街道曲折悠长,两边木楼依依,沿路商铺林立,有各色各样的店,杂货店、木器店、做篾店、裁缝店、打铁店等,应有尽有。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峃作口溪源自大山,萌于丛林,水量充沛,可载舟,亦可放竹排、漂木筏子,加之两岸竹木资源十分丰富,因而排前人更热衷于吃水。村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以撑排放木筏子为业。在那个年残月欠的时代,他们的手头并不缺钱,他们的衣装永远是最时髦的,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几乎每天都飘着酒香,摆满野生的山珍和溪里的鱼虾。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不仅有滋有味,而且还很有色。为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排前囡,个个都长得水灵灵雪白白的,美着呢,羡煞人了!
二
门前有条美丽的清溪,人们的生活就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排前的溪水是透明的,如果在天青月朗的晚上,远山如墨,村灯似豆,而村边的溪里却是鱼火绰绰,一溪月亮一溪星,灿若星河。犹记得,在很多个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到溪里去摸螺蛳。摸螺蛳的人很多,有老有小,大家赤着双脚,高卷裤管,腰挂鱼篓,头戴竹笠,蹚进溪里,把脸贴在水面,随意将手伸向水下一摸,就会从水底岩边摸上一个螺蛳或一把螺蛳来。一个水潭,原本就泊有一个月亮和无数的星星,摸螺蛳的人,手中或举着火把,或打着手电筒,那些亮光映在水中,也变成了一颗颗星星。站在岸上望,摸螺蛳的人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星河里浮动着摸螺蛳人的影子。摸螺蛳的人犹如繁星一样浸泡在透明的溪水里,与其说他们是在摸螺蛳,还不如说他们是在摸星星。
带我去摸螺蛳的人,叫老包。老包是学校的政教主任,汇溪蟾宫埠人。他四十不到,身材修长挺拔,长得浓眉大眼,鼻梁坚挺,脱下单个兜的灰衬衫,露出的便是漏孔的白背心,一双圆头的牛皮鞋终日擦得锃亮发光。他与我同居在一个直通间里,我住东头,他居西窗,中间隔着一张小圆桌,桌边置有煤油炉和炒锅。老包一有空,就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用功,他不是在备课改作,而是在创作一部题为《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的长篇小说。他是个民办教师(后来理所当然地转为公办教师),薪资甚微,对自己当下的人生境遇很不满意。我是个有鸿鹄之志的人,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英雄志士投奔在我的麾下,为我流血牺牲——他经常这样对我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子站得笔直,目光直视远方,双手背着,很有英雄气质。然而,这不算什么,真正能显示他不凡魄力的是在台上。作为政教主任,每逢学校集会,他都要上台训话。每每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他昂首挺胸,不疾不徐地迈着不变的步伐走到台上,首先向台下徐徐挥手致意,然后拖着长音,声如洪钟地强调三点意见,最后炸雷般吼道:散会!似乎要把一腔的积郁全部发泄出来,比三军司令还霸气。与任何一个水江边人一样,老包亦嗜酒,红酒白酒啤酒“三中全会”。他的床头下,搁有一个五斤装的塑料壶,每个礼拜一,壶里的“白眼烧”总是满满的,每到礼拜五,壶就空了,周一回校,壶又满了。他的酒量深不可测,与排前潭堪有一比。一次,他带我到潘山去家访。家长热情,每到一家,都烫一壶老酒,炒一盘乌豆招待我们。我到第三家,头就晕了,他喝到第五家,依然从容不迫,谈笑风生。回校的时候,他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走下山道,一路叨叨着,我是个有鸿鹄之志的人……
每晚,老包伏案写累了,习惯性地都要喝上几杯。酒是烈酒,度数很高,洒点儿于桌子上,红头火柴一划,桌面上就蓝焰呼腾。没什么菜,偶尔来点花生米、溪鱼什么的,就算是盛宴了。一天,他不知从哪搞到一氧水瓶颜色鲜红如血的酒。开始我以为是糯米酒,他说,非也,小王,此乃稀有的好酒。我问究竟是啥酒?他捧着酒瓶把鼻尖贴在酒盖上闻了又闻,非常享受地说,此酒是用老糟烧加毛竹花浸泡而成的,既喝好,又滋补。原来竹子会开花,竹花可泡酒,用竹花泡制的酒色是红艳艳的。好酒要配好货,今晚我带你摸螺蛳去。老包说。
那天晚上,正值初秋的天气,圆月当空,清风徐徐,溪里繁星点点。晚饭后,我跟着老包去摸螺蛳。
我与老包走出校门,逆流而上,没走多久就来到了上游的一个大水潭。老包本来是打算到这个水潭摸螺蛳的,结果发现我们来迟了一步,有利地形早就被他人占了。于是,我们继续往上游走,又走过一个滩,还是有人,我们再往上走,一直往上走,连续跋涉了四个长滩,但见眼前一个闲潭月悠悠,星悠悠,除了风声在潭面惬意漫步,没有一个人影,我们停了下来。
怎么摸?
到溪里摸。老包说。
我当然知道是到溪里摸,我说的是应该怎么摸?
噢,我明白了,告诉你,这溪里到处是溪螺,岩边坎脚会多些,注意,水深的地方你不要去,手够不着的。
噢,我晓得了。
我们在潭边脱了衬衣长裤,仅着背心和裤衩,走到溪潭的浅水里,开摸。我打着手电筒,往一水中的岩石下一照,便发现了许多螺蛳躺在那里做幽梦。我伸出右手像水蛇般潜入水底,信手一摸,便摸到了两个螺蛳。从这一刻开始我才知道,峃作口溪不仅鱼丰虾多,而且溪螺特多。这些纯野生的溪蛳是喝着峃作口溪的清泉水吃着两岸的野花粉长大的,绿壳,尖咀,圆屁股,小的小指头大小,大的比大姆指还大,是大自然恩赐给峃作溪的一道取之不尽的佳肴。摸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每人都摸了两三斤螺蛳,可谓收获满满。返回的时候,我们站在路上观望那些幽深斑斓的溪潭,一半云树,一半星星,水中月亮,犹如佳人在沐浴。摸螺蛳的人犹如繁星一样浸泡在透明的溪水里浮动。更令人惊叹的是,一路走来,但凡风抹林梢,便见有鸟蛋“卟咚卟咚”地落到水面上,恰似三伏天下冰雹……
三
回到宿舍,我们拿来老虎钳先把螺蛳咀给剪了,然后用清水冲洗几遍,接着老包就点燃煤油炉吱吱嘎嘎地忙碌起来。
老包以螺蛳为原料,做了两道菜,一道叫炒螺蛳,一道叫放螺蛳汤。炒螺蛳有讲究,锅烧白后,放少许山茶油,油滚了,倒入螺蛳一通抖锅翻炒,螺蛳与勺子铁锅的碰撞,发出的声音是哗啦啦响的,与炒豆无异。翻炒有顷,即放入盐巴、酱油、料酒、姜丝等调料又是一通哗啦啦的爆炒,最后再添加些紫苏,一分钟不到,便大功告成。放螺蛳汤就简单了,螺蛳与清水一起入锅,添些盐巴姜丝,水开的时候再放些料酒紫苏即可。老包炒的螺蛳色香味俱全,螺蛳盛在一个大铅碗里,颗颗碧绿润滑油亮,鲜美的螺肉少许吐到螺壳外,白嫩晶莹剔透,紫苏的香气溢满室。
螺蛳炒好后,我们开始喝酒。我对竹花酒十分期待,老包睨了我一眼说,竹花酒就一瓶,喝不过瘾的,咱们先用白眼烧垫垫底。说着,他倒了两小碗白眼烧,他一碗,我一碗,一碗约半斤左右。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吃螺蛳。之前仅吃过田螺,吃田螺可用针挑,也可用嘴嘬。我夹起一颗螺蛳,欲去拿牙签。老包见了,摇手说,吃螺蛳得用嘴嘬,不须借助他物。说着,他夹着螺蛳,往唇口一送,吸气一嘬,吱的一声,甜美的螺肉便乖乖地应声入嘴。他啧啧道,就这样嘬,告诉你一个绝窍,炒螺蛳最关键的是要把好火候,时间不能炒得太久,久了,就不好嘬了。说罢,他又夹起一颗螺蛳,吱地一声。我学着他的样子,夹起一颗,吱地一声,果然螺肉也是应声入口。那蛳肉,没一点泥腥气,不掺一点杂质,味道异常鲜美,放在嘴里稍一咀嚼,满口生香,嫩嫩的,有那么一点嚼劲,却又是脆脆的,味道好极了。那螺狮汤,鲜鲜的,甜甜的,爽口得很,神仙喝了也会跳墙。很快,我们就干完了白眼烧。到了喝了竹花酒的时候,我们放缓了速度。老包呷了一口,咝了一声,夹起螺狮一嘬,吱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说,真是好酒。我呡了一口,实是好酒,既香又醇,入口绵绵的,一下喉头,腹内就有烟消云散的感觉。喝到兴起,老包打着酒嗝对我说,小王,告诉你,今后将有成千上万的英雄志士投奔到我的麾下,你呢?我说,你是有可能的,你是鸿鹄呀!我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一只燕雀。他听了,长吁一口气,哈哈大笑道,小王,不要自悲,只要你心中有梦,一切皆是有可能的,为了我们的理想,干杯吧!那一夜,我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可惜了那些溪螺肉。
七年之后,我又在排前大醉了一场。那次,我是以喜郎的身份去排前的。发小星亮兄,是镇里的水利员,老大不小了,相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叫碎茶,排前囡,长得像花儿一样漂亮,他很开心。订婚之日,他请我当喜郎。喜郎是往好听的讲,说土点就是帮他挑订婚的喜礼,挑夫一个。我与星亮是舟浦人,舟浦挑喜郎挺讲究,一是与主人关系要好,二是必须父母双全,三是人要长得喜庆,而且能说会道。我自认自己仅符合前两条,不知为何星亮会选上我。当时我没想太多,就是一昧地自个偷着乐,因为喜郎是个美差,不仅吃好喝好,还有香烟红包呢,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借机认识一些女方的闺蜜们。
舟浦离排前足有三十里地,一路翻山越岭,好在喜担不重,一个大猪蹄磅子,再加上一些毛线、糖果、布料和海鲜什么的,一百斤不到。为了讨个好彩头,寓意美好婚姻一路顺畅有始有终,我与星亮犹如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我挑罢他上场,一路交替换肩担不停,未到中午,就到了排前。午餐十分丰盛,汤圆,豆腐,笋干,青菜,红枣汤,清蒸溪鱼,油闷水芋,炒番茹粉,紫苏炒溪螺,还有鸡鸭和一铅锅的红烧猪蹄;酒有老糟烧,三年陈老酒和啤酒。我一看,胃口就被吊得比潘山还高,但为了不给星亮丢脸,我还是努力把控好自己的食欲,装得斯斯文文的。碎茶的哥哥先宇在县商业局工作,与我相熟,他不停地跟我干杯,星亮的老丈人也不停地唤我喝酒,碎茶的闺蜜慧玲和碎芬在旁推波助澜,不久,我就喝高了,上楼睡觉去。
星亮唤醒我时已是黄昏。晚餐照样丰盛,我喝了两瓶啤酒,碎茶和星亮领我到碎芬家休息。碎芬的父亲是个撑排佬,性格豪爽,特别好客,他非要喝酒不可。时隔多年,那天晚上碎芬到底做了多少道好菜,我全忘记了。只记得当晚来了很多个排前囡,她们正值花样年华,个个秋瞳剪水,美若天仙;只记得碎芬的父亲酒量很好,他拎出一缸用竹花浸泡的老酒汗,说着一些令人无法抗拒的劝酒词,一杯接一杯地与我对饮,我一直喝一直喝,喝倒最后,像条死鱼滑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