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苏醒的东北土地(散文)
每年,东北土地的苏醒,是最值得用慢镜头记录下来的,是一场舞蹈,是一次浪漫的旅行,更是一次颠覆我们眼球和认知的视觉大餐。
一
长白山山区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疑而又缓慢,好像是踮起脚走路的老太,走两步还要歇一歇。记得去年的春天来得还算早,“五一”节刚过,就可以去山上采菜了。今年却不行,日历已经翻到十几号了,瞅瞅山色,还浅淡得很。虽然晚些,还是有菜可采,聊以自慰。东北土地的复苏,是急不得的,我们去看也要悠着点。
山谷里的树木,叶子出得最齐整的要数暴马丁香。它的叶子已经完全展开,兀自一片新绿,已是可养目的风景。转头去看别处,树叶都刚刚吐出小芽,像是怀疑春天是否来过,试探着伸出一条娇嫩的小舌,舔舐着春天留下的过往信息。树叶是留给我们阅读的书页,这是太多人的观后感觉,在东北,看一片叶子,那是“一叶知春”。
林间的草地里,绿草萌萌。草芽尖尖,像极了刚刚出齐的一排排小尖牙。密密麻麻,互不相让,仿佛可以听见一群伶牙俐齿,在争论不休。这些小尖尖们不管是阔叶与窄叶,统统都是一个模样。冬去春来,再柔软的土壤都会形成一层硬壳,没有个尖锥状可怎么突破呢?春天,是要做一番挣脱和努力才可以得到,此时的春充满了更多的内涵。
这些小尖尖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尖锐。软软的,柔柔的,被踏上去一脚,便立刻躺倒,却没有就此颓废掉,不一会儿,就自行直起身。一堆堆的草尖,就如同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扳倒其中的一根,必然会连着其他四根的神经,这根倒下的草尖,当然有互相扶起的力量,这就是东北之春最终可以一望而无际的秘密。
草地里的薇菜已经露头,刚刚有一拃高。一出土便顶着一身白毛,刚出生就像个躬背弯腰的老头。顶着白毛的薇菜,被人们由来已久的观念误解。白毛如同白发,自然是老态龙钟的象征,其实,这是薇菜的不同品种而致。林中有两种薇菜,一种是顶着白毛的,另一种是顶着黄毛的,而质量最好的以白毛为最佳。连野菜都是林中的风景,还有什么不能作为观赏的对象的呢。
薇菜对土壤的要求极其严苛,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生长的。除非看不见,一旦看见一棵,一定要停下脚步,说不定在不远会有一片呢。它的性格,像极了东北人直来直去的性格,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所以啊,看见它生长的地方,要多留心,不然明天再来找它,会错过最佳的鲜嫩期。春天的神奇,就是这样,不是故意掩饰,而是一种魔力使然。
山谷里生长的植被,各有不同,好比一条牛身上各个部位的肉。一条牛放大到一座山,想知道其中的妙处,两只脚与一把刀,都停留在同一个熟悉的程度上。
当我手握着一把薇菜,禁不住对山谷进行畅想的时候,不远的树林里传来一声类似咕哝的声音。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山林,确需一点振奋的声响了,复苏是一种呐喊,或者是一种涌动,我更喜欢听到看到这样的局面。
“你要去干嘛?”声音浑厚,低沉悠远。我不去看就知道那里有一只猫头鹰。我肯定不能回应,心里多少有点虚它。如果没有鸟兽,东北的土地就寂寞了,我心中认为真正的春色是鸟兽的声声啼叫而唤醒的。
二
我们必须颠覆对猫头鹰的认知。东北之春,首先是猫头鹰在枝丫上凝视而出的,我心中认为它也是春的使者。
在我们这片林区,猫头鹰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白日里不是经常看见,夜里却声音遍布整个林区。“呜呼,呜呼”,声音有点瘆人,好像它的身影也遍布整个林区似的。
我还是转头去看看它,它没有像眼眉一样的额羽,是很常见的鹰鸮。不管怎样,它看起来更像一只鸟了。它正在一棵高大的山杨的枝头蹲着,没有遮护,看得更清楚。此时的杨树枝上,结出一小穗一小穗花蕾一样的东西。稍加时日,便会吐出白色的棉絮状,风吹来便散去了,这就是它们的花。高大乔木大多没有繁盛的花事,它们把心思都放到了生长上面,没心思去涂脂抹粉,梳洗打扮。
猫头鹰不会转动眼球,想看什么东西,只能转动脖颈。看它把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炯炯有神的样子,其实,它是个盲,在阳光下,它能看清什么呢?白天不懂夜的黑,此时的黑夜里的行者,瞪着一双大眼睛默默无语。或许,猫头鹰是在聚精会神地审美,专注着某一处花开,盯住了某一处草长,或者它是在历练自己的眼力。猫头鹰让我们有了很多的联想,仿佛是架设在高树上的一架远红外摄影机。
在东北有句俗语“眼大漏神”,意思是眼睛大,难免会漏掉主要的东西,这句话放到它身上就很合适。我一直没有移动,它便木木地看着我,也一动不动。我慢慢移动,不给它可以捕捉的目标,它就这么傻傻地瞅。形同摆设的大眼睛,让人禁不住发笑。看着幽默的猫头鹰,我想,或许,它是在寻找大局,找寻着最能代表春色的风景。
三
我要去的地点在山谷深处,需要走一段路程。不过,不去别处寻找,走一条直线,却没有多远的距离。
当我转过一道山弯,跨过一条小溪,在不远的山边树丛里,便看到了一撮一撮的白毛菜。呀!这一层洁白在晨色之中,辉映出素雅的风姿,这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风韵啊!每一株植物都有其光华四射的时刻,我们没有发觉到,是因为我们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它。植物有着它的特殊性,一年为一个轮回。人类与之相比,却有相同之处。与它们不同的是,人类轮回的时间长一些,它们还是它们,我们却不是我们。在东北的土地,太多的风物都可以让我们发生哲学般的思考,我以四五十年的经验证明这一点。
这片薇菜,每一撮都有两三棵嫩芽,没有出土的,只是露出个头。采收也很简单,只是去一撮中,掰下大的那一棵即可。我忙着采收,在草地上,发现了一枚乒乓球大小的圆蛋。这是什么鸟儿的蛋?怎么会丢弃在这里呢?
直起身,我才发觉,身边不远有根枯树桩,有一搂多粗,一人多高。上面布满的大大小小的窟窿眼,这是啄木鸟的杰作,想来它在中间获取过许多的虫子,才让它乐此不疲地在此深度挖掘。
木桩中间有一个大洞,有一只鸟的尾巴还露在外面呢。我探探头,看不清这是什么鸟儿。羽毛深褐色,这样的大鸟在林区屈指可数,一定是花尾榛鸡。它好像在孵蛋呢,这枚蛋一定是它的。
我见过母鸡孵蛋,都愿意把蛋翻一翻,受热均匀是很关键的步骤。这枚蛋就是在孵化过程中,给翻出来的。我拿着这枚蛋,想放回去,挺金贵的一枚蛋,不能浪费了。
我的手刚刚触动它的羽毛,它就跟触了电一样,身体在瞬间翻转回来。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像一对发光体,与我来了个面对面,零距离对视。那一瞬间,它的瞳仁里闪现出许多的内容来。特别是它的尖尖的喙,像一支利矛,随时都可能出击,刺向侵犯之敌。
一瞬间,我能做到的只有闭眼,其余的动作都来不及。只觉得一阵强大的风,卷起一股旋流,让人经历了一场风暴。我的思想在这一刻,都被席卷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再睁开眼,那只鸟儿不见了。它居然没有攻击到我,实属幸运。空巢里有几枚蛋,我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这枚放进去,还是不放进去。
我就这么傻傻地杵在那里,跟一根木桩相似。
每年,我去巡山,都会遇到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那些鸟兽,它们在书写着自己的传奇,对于我们而言,的确是传奇,因为我们有着太多的无知。
东北土地的苏醒,就像一只袅卵,经过一个冬天的漫长孵化,孵化不是需要高温,恰恰相反,是超低温,所以,土地的苏醒就格外让我们惊讶,零上的温度和零下的温度,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东北走的是“极端”路线,是用冰雪激情来苏醒自己的。我爱东北的初春,因为我可以读到土地苏醒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