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糖瓜(散文)
如果论味道,每个少年的记忆里都有一道让自己流口水的饮食,哪怕只是零食。有些食物具有入骨入髓的好,说不出一个不好的字,即使成为遥远的过往,还是会珍藏在心底,轻轻一唤又跳跃而出,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暖心风景。
一
我对“糖瓜”的记忆很深刻,儿时听到“卖糖瓜”的吆喝声,就像战场上的冲锋号响起,我会像箭一样射到糖瓜担子边。可以说,所有的年味都莫如一枚糖瓜;或者说,我儿时记忆里的年味都沾在糖瓜上。
在胶东半岛,年底卖糖瓜的吆喝很特别,只两个字:糖瓜。“糖”读作“当”音,读阳平声,拉的声音儿很长很长,直到气力不够了,才戛然而止,止于“瓜”字,“瓜”字似乎可有可无,我反复琢磨这个调儿,就像舞台上挥鞭,鞭起而跃划出一个弧,响声就是脆响一下,好看是的鞭绳划破半空。
在胶东半岛,糖瓜是用来祭灶的,过年前拿出来卖的,都是“辞灶”后的糖瓜。孩子们是不计较早晚和用途的,糖瓜来了,年也来了,糖瓜是过年的前奏和序曲,糖瓜和过年几乎一样重要。
我的老家老屋门前是一个场子,平时用来堆积肥料和草垛,用现在好听的话叫是“广场”,是村北山根下老街最繁华的地方。走街串巷的小贩喜欢在这个场子叫卖,年底了,老街人“赶场子”成了乐趣。卖糖瓜的总是大方地塞我一块糖瓜,我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将糖瓜擎在手中,就像举起了一面旗帜,在老街上冲锋,口中喊着“糖瓜”,这是为卖糖瓜的做广告宣传。老街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很多,卖糖瓜的每年都要来。有时候嗓子喊哑了,就用“假腔”尖叫,真的是不遗余力,或许就是为了报答那枚恩赐与我的糖瓜吧。
我母亲总是在过大年前的两三天开始“除旧迎新”,就是给屋子做大扫除,我也表现得很乖,哪也不去,其实,母亲也是知道我“心怀鬼胎”,只是笑而不言透。她常常边大扫除边戏谑我:滑冰车都锈了,也不去试车?北山的雪快化完了,也不去踏雪打雪仗了?最刺激我的两件事,此时都显得无聊。我乖乖地帮母亲拿这递那,帮登高的母亲“踏凳子”以保安全,给母亲递个抹布,洒洒水,母亲也时常夸奖几句,“有眼色”,“我儿手里有活”,“蛮麻利的”,这些褒义词,母亲毫不吝啬,我默默接受,感觉身心很愉快。但“卖糖瓜”的吆喝声一响,我就讨好地伸出小手,等待母亲的“施舍”。记得最多是从夹袄里摸出两角钱,大多年份就是一角钱。接住了钱,我飞一样地奔出家门,母亲叮嘱的什么,连耳旁风也不是了。长大以后想,这么点钱,在我们家,对于我和母亲也是“巨款”,我并不嫌少,在队上我们家是有名的“年年欠”户,那点钱是母亲买鸡蛋唤来的。五分钱一枚糖瓜,起码可以买两枚,解馋足够了。也许,我对东西并不贪婪,源于我家庭的贫困,俭而养廉,贫而养德,我对此理解格外深刻。所以,一直到现在,一块钱都是觉得数目很大的票,别人问我在马路捡到一块钱你弯不弯腰?我说一角钱我也弯腰捡起。或许,这是我这一代人骨子里对金钱的态度吧。
二
卖糖瓜的是一个腿瘸的大叔,我暗地叫他“拐叔”,母亲总是给我白眼,我告诉母亲我当面不说的,是以笑面对。他姓许,后来我叫了一声“许叔”,他又给了我一枚糖瓜,还抱住我的头,拍拍我的后背。把小伙伴吆喝来,我便站在外围看伙伴争相买糖瓜,一会糖瓜箱子就见底了。箱子是个方形的,里面有格子,整齐地摆满了糖瓜。我是不急于出手的,多了一个心眼。剩下最底层我便把钱交给许叔。许叔总是多给我一枚,且用一张黑色草纸包上一点糖瓜的碎末。而且在许叔的糖瓜担子前,鼻子永远不会感到麻木,甚至头要探进箱子里,把所有糖瓜的香甜都吸进肚子里。所以,每年年底,我都很期盼许叔能早来,多来几趟。果然,我上学那年,他好像来了好几趟,那年我花钱不少,母亲还用一个小笸箩给我盛糖瓜,那一年过年,好吃的因有了糖瓜而感觉丰盛太多,至今想起,都用手做出捧着笸箩的样子。吃糖瓜时,哪舍得一口咬下去,而是用舌尖在表皮上反复舔舐,延长吃糖瓜的时长,希望糖瓜永远不会融化。美好的记忆,不会因岁月流逝而平淡,而磨灭了痕迹。其实,糖瓜就是一种食物而已,但注入了太多的期盼,包容了太多的情感故事,所以,糖瓜成了我记忆中最难找到的美食。读书看到一段话,日本《新国民杂志》创始人花森安治说,改变一个家庭口味的做法,比推倒一个内阁还要困难。是的,让我放弃糖瓜这个美食,真的太难了。所以,年老的我,还是要用文字追忆那些年节美食的细节和故事。
许叔卖完糖瓜并不急于赶车回家,而是坐在石臼边,看着我们这些孩子玩耍。凡是如果变得悠闲了,便生出风情来。他笑眯眯地看,吧嗒着旱烟袋。我从家中捧一个瓷碗,里面盛着温开水,递给许叔,没有寒暄,完全是微笑以对,所有的话都在微笑里。直到夕阳沉山,许叔才拍拍屁股笑着和我们告别。一去而再见,需要一年。也许他是想延长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时读不出这种恋恋不舍的味道,多年后想起,那糖瓜里还有这份情感在漾动。
于江南,我认为,游弋在乡河里的那艘乌篷船摇橹而过的声音最具水乡柔情,可以唤起多少乡愁滋味;而在我的老家,过年前那辆绑着糖瓜箱子的自行车的吱呀声和许叔的吆喝声,最能唤醒我的温暖回忆,回忆里不仅有糖瓜的麦香气息,还有被人爱护的满足与幸福。人间有一类东西,一旦走进他的世界,是可以碾碎他对一切食物的认知和好感的。糖瓜就是这样,它几乎可以取代一切美食,珍馐美馔,似乎都不足以撼动舌尖的味觉坚持。
在我的认知里,糖瓜的美是和二胡这种乐器是一样的。上小学,可见宣传队有一挂二胡,得便我就去摸二胡杆上的调音柱,如抚摸糖瓜的手感,阴差阳错,我的老师以为我喜欢文艺,且有禀赋,就被莫名其妙地选中加入了校文艺队。糖瓜的颜色是世上最柔和的色彩,是不急不躁的暖色,乳黄不燥,温润如肌,表面是被手艺人制作时牵拉出的纹络,那么规整,线条流畅,似乎是在催促我入口,最传统最经典的描写词汇是“肤若凝脂”,这个词语不仅仅属于美人,更适合糖瓜,一切形容在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辞穷无语,甚至词不达意。所以,每当想到糖瓜,我都唇齿生香,舌尖生津,忍不住做咀嚼状,咽下口腔里的津液。
三
我对糖瓜美食的食欲是无法满足的,吃三两个也不来劲,真想坐在糖瓜堆里,吃个够。曾经听说老街上的“信伯”会这个手艺,向他请教,他不搭理我,估计是嫌我年幼,他说,回家问你爹。是啊,我爹是老街很出名的大厨,曾闯荡朝鲜,以厨艺为生。爹说,要用到麦芽、白糖、冰糖、大米、魔芋、红瓤薯……这些食材,在我的心中都是特别高端的,只有麦芽伸手可得,我说,麦地里密致的麦苗可以薅一些。爹反诘,麦芽和麦苗一样?是啊,小麦,在那个时代都是珍稀的食品,不到过年吃不上,怎么肯破费小麦做糖瓜!再说,糖,那是更高端的东西,如果家人得病了,需要一味药引,才买一包。再说,糖是要凭票供应的,过年时才有一小包,平时要吃点甜味,就买一包糖精。大米在北方更是稀罕之物,家里没有在外干事的人或亲戚,吃大米,那就是妄想啊。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等儿长大,挣很多钱,我们买一笸箩,吃个够。这个许愿让我失望,但也给我太多的憧憬,我憧憬未来是一个可以活在甜蜜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哄骗,我还是个不依不饶的孩子,临近过年了,还是要缠着母亲要做好多好多的糖瓜,我想拿出去炫耀,引得我的同伴流口水,团聚在我的周围,我可以一个个施舍给他们。起先,母亲是跟我讲吃糖瓜的危害,指着我参差不齐的牙齿说,就是年年吃糖瓜,才把个牙齿吃成小狗牙!我马上举出例子,童伴“战强”一买糖瓜就是十几二十几支,他的牙齿整齐明亮……母亲理屈词穷了,但还是想着法儿安慰我,她不想破灭我的这点希望,记得她说的最美一句话是——等我们可以掉进麦囤子,我们就做糖瓜吃。“掉进麦囤子”,是一年到头小麦面管吃的意思,但母亲是没有等到这一天。或许因为贫穷,糖瓜这道美食才那么顽强地驻守在我的舌尖记忆上吧。苦和甜,真是一对兄弟,围绕着甜,总是有苦的影子。我想,最可口的美食,一定不仅仅是满足口欲的滋味的,还有着刻在美食上的故事。无论怎样贫穷,都无法扼杀希望,时光赠与我们沧桑的同时,也还是把甜美放在我们的眼前。说真的,过往的日子很苦,但看见了糖瓜,对美味的喜欢就会把脑海里对苦日子的纠结都挤出去了。
那年我在北京进修,闲逛琉璃厂,碰到地摊上卖一木盒装糖瓜模型,甚爱,便买下,算是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尽管那时我已经不能食甜食了,但我想看着糖瓜的“甜”,想着童年的甜美,难忘的是曾经的苦难,感怀今日的好生活,有时打开,不自觉地嗅嗅,想品出糖瓜上的甜味,真的是,那甜味超越了时空而来,童年的苦似乎一下子被中和了,从来没有一样纪念品会想这件“糖瓜”那样神奇,唤醒了记忆,温暖了故事,甜香了舌尖,温润了心扉。
四
抖音兴起,在威海市立医院手术后,翻阅到一个糖瓜制作视频,是很出名的“脉田糖瓜”是威海市非遗项目。我马上联系了货主,下了百元的大单,昨天收到了一箱糖瓜,我不敢品尝,但耐不住糖瓜香甜的诱惑,还是捏碎了糖瓜的一端,入口酥脆,进喉香糯,自唇至腹,皆滋润在甜美的享受中。我不敢报复性地贪吃,品品滋味,唤起回忆,足够了,我是想给回家过年的外孙一份纯粹的古老美食,我这一代人未曾好好享受的东西,不能让下一代再感到遗憾,赶上这么好的时代,很多古老的手艺在复活,也不在乎花个上百块,图的就是一个满足。说真的,我是想让外孙吃着糖瓜,向我发问曾经的故事,让我们一起走进过往。我没有得到的放肆的童年,在下一代这里能够得到释放,让我看看我当年吃糖瓜狼吞虎咽饱腹美餐的样子。
一种食物,对于一个人而言,就是记忆的“碎片”,那些故事都是零零碎碎的,但串联起来,就成了一篇食物传记,这个传记,折射出一个人的美好世界,从中总能找到心灵的慰藉。
我记得一个名人曾经说过,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委屈的。是啊,吃不上糖瓜还算不上委屈,反倒是今天回顾起来,更觉得庆幸,因为留给我的是一段关于甜美的故事,尤其是我的童年经历的差不多都是苦难,一点点甜,可以滋润开来,洇漶我的情感,再次温暖着我的胃和记忆。
记得章太炎之妻汤国梨的两句诗:若非阳澄湖蟹好,此生何必住苏州。我仿句来说胶东半岛的糖瓜吧。若非胶东糖瓜美,此生追忆皆寡味。
原创于2022年1月29日,2022年2月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