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痕】陌上花开(征文·散文)
一
年华似水,小河一般悄悄淌过,多少岁月,轻描淡写在入云的山径中。那一年,又一次的陌上花开,十八岁的少年穿一身戎装从哨所归来,戎装上的征尘,被阵阵春风吹落,一股股清芬迎面扑来,我愉快地向山村走去,峡谷里的风,带着炊烟直接山岚。桃花、杏花、杨花、梨花、木兰还有蔷薇,它们开在崖下,开在涧边,开在田野,开在篱笆墙上,五彩是它们的衣衫,绿色是它们的裙摆。它们是打前站的使者,老奶奶早已站在岚上,远远望着她从北国归来的孙儿。
陌上花开,陌上的老牛唱着千年不变的老歌。哞——农人们在牧笛里荷锄走回炊烟升起处。小河畔的水车在一群年轻姑娘踩踏下,也吱吱呀呀地唱着什么。走过三排平房的小学校,听见了熟悉的吟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稚嫩的童声,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童稚年代,故乡的童音,勾起许多久远的记忆,勾起许多的往事,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怎地竟湿润了眼眶。
或许在崖上站的久了,山里的风硬,迷离了老奶奶的眼睛,孙儿走到她的身边,她还犹自向远方眺望。孙儿调皮地将她抱起,一瞬间就将她瘦小的身躯扛在了肩头。她惊慌地使劲挣扎“坏小子,快把我放下!”孙儿嘿嘿地笑着说:“奶奶,是我,你的孙儿。”奶奶马上就安顿了,还得意地一路向村里的乡亲们招手,一脸的岁月风霜,全成了春花般的笑纹。
陌上花开,开在祖孙俩的心间。点亮一盏油灯,看它在微风中摇曳,偶尔有小小的灯花炸裂,忽闪一下,满屋向黑,似乎要灭,却竟又亮了起来。就像是庄户人家的生活,年年都在说: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年好坏都得过。奶奶是个乐天派,碰上再苦的日子、再难的时光,她都说,没有走尽了的路,没有迈不过的坎。她就这样一路从清末走来,带着一群儿孙,走过民国,走过抗战,一路走进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七里岚,我的故乡,是个藏在大山中的小村,也是山花盛开的地方。就连山上的松树也开花,那松花结出的松花果,充满油性,是农家烧火的上等燃料。满山的野草、灌木都开花,吹到岚上的风,带着花香,带着花茎、草棒,像是姑娘的发丝一样飞扬灵动。儿时,我曾随了姑妈、姐姐们挎了装满山货和鸡蛋的篮子,赤脚走过陌上,下山去逛集市,她们会随手摘上一朵、二朵的花儿插在鬓发上,那斜坠的花儿与腮红相映,真好看。姑妈和姐姐们用神秘的乡音与人家讨价还价,我则在集市里疯跑,到处看新鲜的光景儿。集市里,有卖货的,有唱戏的,有耍狮子的,有踩高跷的,有玩杂耍的,只不过每次回家,奶奶问起我,赶了一趟集,啥最好看。我总是回答她:演戏的小姐姐。几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些情景,仿佛只是一场似曾相识的梦。
那晚,祖孙又忆起当年那些往事,奶奶乐得笑眯了眼儿。细细的风,从白色窗纸的破洞中吹进来,发出呜呜的轻吟,仿佛一曲眷恋的老歌。奶奶对我说,你这孩子呀,小时候我找人给你算过命,交的是桃花运。听说咱岚上也要通电了,等有了电灯,屋里亮堂了,你要给我娶个漂亮的孙媳妇儿回来,再生个大胖小子。我胡乱地答应了她。那一年,正是改革开放的元年。我偷偷捂着嘴笑了,就我这样一个初中文化的大头兵,哪个城里的姑娘会跟我到这个连一盏电灯都没有的山村来?除非她的脑袋给拉磨的驴踢了。我想一会,乐一会。奶奶的钱,不知被哪个无良的黑瞎子骗去买了点心。奶奶见我傻傻地乐,以为称了她的心,也跟着嘿嘿乐了一夜天。
二
晚唐诗人韦庄写有一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读到这首词的时候,我还在北国的冰雪里站岗放哨。常常痴痴地想,若能游一趟江南,也不枉此一生。可站在哨位上,放眼望去,原野里一片洁白,能让我想起的花儿,只有户外飞旋的雪花,屋顶垂下的冰凌花和玻璃窗上结的霜花。当然也有娇娆的花儿,那就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雾凇,在阳光照耀下,仿佛盛开的梅花。冰雪之花也是花,只是不见似月的美人儿。当年,我想或许我就要在这北国陪伴冰凌花一生了。
可谁知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夜就吹遍了神州大地。我那在北方战斗、生活了大半生的老母亲,竟有机会带了全家回到江南老家,戴着两鬓霜雪,再听吴侬软语的乡音。我也仿佛交了狗屎运,沾着母亲的光,仙鹤般飘落江南小镇。
陌上花开,走在稻香四溢的田埂上,走着走着,仿佛人已在历史的烟云中,仿佛这里是那样的熟悉,或许前生已经来过。我闻到了山茶花、油菜花、桂花、荷花的四季花香,这些花香,似乎就是为我而生,为我开放。
我在江南恣意地行走,走过清冽的小溪,走过浩荡的大湖,走过飞流直下的瀑布,走过天光云影的池塘。我在溪畔的亭中歇脚,在湖边的山石上瞭望,在瀑布下畅饮,在池塘边垂钓。我走进一条条乡间小道,走进一个个村庄,走进一间间书院,走进一座座寺庙,走过一道道寨门,走过一片片原野。我在果园里品尝甘甜,在茶园里品啜清香,在酒肆感受豪迈,在戏台听有情人哭诉衷肠。黄昏时,走得累了,不由自主地拐进长长的雨巷。沿街的红灯笼里透出微微的光,踩在青石板上,静听金属敲玉般的脆响,听那晚钟一声声催高了月亮,月亮投在河水里,宁静又诡秘,不由得身感孤独,好想身边有个美丽姑娘。就像戴望舒《雨巷》里“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于是找一间卡拉OK,放肆地唱了一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从兵营来到江南,一身胆气无处发泄,我就拾起单位民兵营的一条练刺杀的木枪,在大楼顶上自个儿辗转腾挪。同样行伍出身的书记见了,不由得手痒,于是晨辉、月下,两人枪来棒往,引来许多姑娘的叫好鼓掌。哨兵的耳朵最是灵敏,能听到一百米外老鼠的动向。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寒夜,我用军队练就的刺杀术,打掉自制钢刀,抓了八个偷窃的蟊贼。我由钳工晋升保卫科长。于是,再接再厉,数九寒天,我用一杆木枪,将持刀的窃贼,逼得跳进池塘。我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却仿佛一个人走在长长的河岸上,一路风光,却无人喝彩。从初春到秋末,我发现墙下花圃里的花儿——玫瑰、凤仙、海棠、红蓼、九月菊……被人们一朵朵的采摘去,花圃里只剩下几棵带刺的月季,叶尖变成了深褐色。待到西风一吹,就连这带刺的月季,也没剩下一片或一瓣。我觉得自己在人生的河岸上,走得太无趣、太疲惫了,仿佛一个没有旅伴的人,从千山万水间归来。我想起了那首催人泪下的《橄榄树》,一个人在河岸上独自哼唱。
江南的梦里水乡,似乎不是阿兵哥秀肌肉的地方,人们更相信知识和智慧的力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散了我心中的迷茫。于是,我走进书本的原野,走入知识的殿堂。陌上花开,繁花似锦,杨柳如堤,大地上的每一处凹凸,都弥漫着科学的芬芳。放下钢枪,拿起纸笔,带着新的期盼和渴望,我像当年在山径上巡逻一样,走进函数、不等式和数列、矩阵铺就的幽深小巷,一尺尺,一寸寸,向前丈量。当我从幽暗走向星光,从月落走向日出,从曲径走向大道,当我终于走向广袤原野的时候,感觉到四季风景的绚烂,鸟儿飞翔的快乐。原来,这里也有杂花生树桃花流水,这里也有佳木葱茏梅雨飘飞,这里也有枫红橘黄风高霜洁,这里也有碧落褪尽红梅绽放。陌上花开,一年又一年,每一次轮回,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个清晨,我获得一本红色的文凭,那是我来到江南,在知识的原野里摘得的第一朵芬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摘得更多的知识花朵,从金陵、浦江、漓江到松花江畔。陌上花开,并非唾手可得,你得用心血浇灌,你得在风雨中跋涉……每一朵花开都是一番修炼,每一朵花落,都是一段禅意,每一次的花开花落,都是生命的传奇。
三
大宋王朝是个文人掌权的朝代,一溜烟地产出无数惊动世界的大文豪。真宗皇帝为了鼓励年轻士子读书,竟放下皇帝的矜持,用俗语鼓吹天下唯有读书好。他写的《劝学》诗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真宗的话貌似有道理,却不能全信。全信了皇帝的话,耳朵根里能生蛆。苦读经年,我只是换了个岗位,丢下木枪,改做宣传科长,可我的“颜如玉”呢?谁知道她躲在哪间小木屋?
那年的全国散文大赛,我获得一个大奖。奖品是一本1979年出版的《辞海》。颁奖嘉宾是已故国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还有相声大师侯宝林。侯大师打趣说:江南出才子。我应声道:北国有大师。一时传为佳话,登上了家乡的小报。在鲜花和镁光灯的映照下,我一路得意地南返,脑子高烧不退,飘飘然地闪现着李白那些桀骜不驯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人一发烧就变痴。光顾抱着那本厚重的《辞海》,身上的盘缠、车票包括获奖证书却被小偷一股脑儿窃去。当我载誉归来,照片放进城中公园的橱窗里时,单位里的小女生们,却捂着嘴偷笑。她们窃窃私语,翘起兰花指对着相片说,知道吗?这人是个傻小子。
陌上花开,开在山穷水尽时。那个春日,太湖岸上的柳枝儿生出雏鸭绒毛般的嫩芽,水波透出霞光的颜色。鹧鸪一声声叫得婉转,黄鹂一句句唱得甜蜜。我乘了游船去杭州公干,迷蒙细雨中,我读过的千百书本里,真地走出一位“颜如玉”,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爱武夫,有人爱才子,而有人瞎了眼,就与傻小子对上了眼。
一见钟情,犹如电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陌上花开,徘徊久矣,我终于摘得自己的一枝。台湾女作家三毛曾说,对于一个深爱的人,无论对方遭遇眼瞎、耳聋、颜面烧伤、四肢残缺……都可以坦然面对,照样或更当心地爱下去。我的“颜如玉”,就这样爱上了一个傻小子。
陌上花开,有汝同行,岂不快哉?西子湖畔,花港观鱼,鱼儿都成双成对;山海关上,潮涨潮落,长风长长;大境门外,平林漠漠、满坡牛羊。我说那儿曾有我的哨位,牧笛吹得炊烟飘荡;呼伦湖像一面镶嵌进碧玉中的镜子,广袤的草原上,有一座毡房住着我的战友阿朝鲁和他美丽的阿姐苏月亮。我问:你愿意一直与我携手走下去吗?你回答我的时候,不是在陌上,而是在婚礼上。
爱情是一根魔棒,能把最无聊的生活也点化成黄金。江南十年行走,十年陌上花开,我终于将新娘牵手到东海边的小山村,牵手到奶奶住的岚上。当年一个心不在焉的承诺,竟然梦想成真。老奶奶用满口漏风的瘪嘴,吐出一口热气:这个小嫚子真俊!奶奶比算命的先生算得还要准,那个夜里,全村的电灯,都开得贼亮!
又过了数年,陌上花开,开到秋日,只剩了几朵雏菊,还有路沿上挤挤挨挨的蒲公英。奶奶老了,老到没有了一颗牙齿,老到头上长了一只角出来,九十五岁的她,终于见到了五岁的重孙子。这来自江南的白白胖胖的小小子儿,该是她这老树发的新花。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不停地说,我夜里做梦,南房上滚下个葫芦,是个有把的。你瞧这小子,长得真嘎!老太太不由得握住重孙的小鸡鸡,乐得泪水、口水一起流下。岚上的子孙,就如岚上的蒲公英,飞得多高多远,都是岚上的种子岚上的花。
四
江南二月,腊梅绽放,山茶笑颜。春意朦胧里,江南才子山奇,在小城文人的迎春会上,展示了他导演的MV《陌上花开》:
念伊长发飘飘身着月白丝绦
随乐轻舞手摇曼妙炉温香道
闭目神思天爻无听无觉美妙
唯嗅遍流全身方明世间美好
陌上花开片片一叶一芽无眠
殷声笑语尤耳一寸相思嫣然
可缓缓归一封家书墨迹未干
陌上花开缓缓御竹乘风飘然
执手相忘红尘三界之外笑傲
似水流年相伴执子瞬息百年
在立春这天的夜晚,我一遍遍地听着这天籁之声,心中无限感慨。“世事人人,痴嗔男女,远如春雷。雨化风去,空隐落尘,飘摇无影。”立春已过,陌上又要花开。岁月如水,花开花落,我和她都已老了,整日守护着心中娇艳的小小花蕾——我们的小孙女。我不由得想到了远在东海之滨的老祖母,或许她在岚上,在天上遥望着我们,虽然已经生根江南,但我们子子孙孙都是那来自岚上的种子、岚上的花。
春风来矣,爱意拂面。陌上花开,清香悠远。愿岁月静好,花枝春满,每个人都有花戴,都有花伴。每一对情侣,都缓缓行,慢慢归,一起在岁月里淡淡变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二哥,新春快乐,康宁吉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