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这个小区，其实只有一栋楼，五个单元二百多个住户，像一条长船，游荡在城区的边缘。
　　 虽然本市属于低风险区，没出现一例疫病，但还是被号召做了十次核酸检测。春节前的每一天，都会被催着下楼排队，挨个张嘴吐舌啊啊，老人小孩也不例外。那天大雪纷飞，长长的队列里人人缩短脖子，低头弯腰，徐徐移动，像一群战争逃难者，更像一队俘虏。
　　 我在此居住多年，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也从没意识到一栋楼里藏了这么多的人，而且是这么多的陌生人。看看每张面孔，仿佛都没见过。按说每天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混个脸熟吧，但非其然，就连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找不到。如若不是全员检测，恐怕至死都难有一次相见的机缘。
　　 我能认识的只有同单元的少数几户人家，即使是同单同层的三户邻居，我也只认得两户。偶尔听到邻里两口子打架，锅盆乱响，但因为人家房门紧闭，钻在内室偷打，也不便前去劝解，节外生枝。有时就想，倘若谁家出了大事，伤了筋骨，甚至杀了人，旁人也同样不得而知，更不用说介入和干预。大家是不是同在一条船上？有没有丁点同舟共济的意思？
　　 相信许多人都有这种感觉，住进楼里的人就像关进铁箱里，彼此之间完全封闭，老死不相往来。我起初以为，是城市将我们凝聚，又将我们疏远。城市没有街坊，只有邻居，只有既不串门也不交往的邻居。
　　 越近越远，越拥挤越孤单。世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也从来没有这么冷清。
　　 这年头莫说同楼，同乘，就算同窗，同床，又能怎么样，隔心隔肺，咫尺天涯，谁是谁的人，谁是谁的影？
　　 莫非都怪城市病，都是住楼种下的果？后来我到农村老家留心观察，发现农村也不再是过去的农村，炊烟散去，流水无澜。你的村庄已经“脱土”，完全摒弃了昔日的自在秉性。整个村子使用同一种涂料刷墙，临路的墙壁上统一写着最时兴的标语。农户新建的房子全都是高高的院墙，大大的门楼，一副副盛气凌人、壁垒森严的模样。很久之前那种隔着墙头说话，聚在一堆纳鞋底，一拉溜蹲在门口吃饭的场景，怕是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盛世没有分散的话题，堡垒调低了人声。过去的街道七拐八弯，农舍七高八低，房子住得散漫，人心关联很紧，一个村子伙着同一根神经。好像谁家的一枚针掉在地上，邻家就能听到。若是谁家的母牛怀了孕，那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现在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还有，但明显地少了很多很多。至于谁家的炕底下爬出来一条蛇，谁家的鸡一天生了两个蛋，谁家的小孩睡觉落枕，谁家的媳妇挑水时不小心扭了腰，这些个以往喜闻乐道的破事，如今谁还知晓，谁还想知晓，谁还有兴趣左右传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