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冷清得让人吃惊，路两旁的大门都在紧闭着，大路上也见不到一个人影，那门上分明有鲜红的对联，上面的金字反射着亮光，人都去了哪儿，都躲在家里了吗？
　　 大年初一，为了赶上这团聚的日子，下了夜班后，我接着又奔走几十里，哪想到老家迎接我的竟是这一片冷清和寂静。整个村庄缺少了生气，像在老去一样。
　　 往年的这个时候，吃罢过年的饺子，村里早热闹了起来。成群的孩子聚在一起耍闹，喧闹声搅翻了半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一路上都是拜年的人，大家呼朋引伴，拜年的队伍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门户大的人家能聚上几十口子，不大的农家小院子便跪不下这些拜年的人。
　　 今年是怎么啦？村里变得这么冷清，大家是因为躲避病毒而呆在家里了吗？怀着满腹疑惑，我来到了自家门前。
　　 和往年一样，父亲照例敞开着院门，从大门口望去，一眼就能看到他正独自坐在堂前。没有人来给他拜年，也没有人串门来陪他聊天。此刻的他埋着头，戴了副老花镜，手捧着一本书，正沉浸在书中带给他的乐趣里。
　　 家里的那条老狗见到我后，警觉地低吼了一声，这才把父亲拉回到现实。他抬头见是我，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惊诧，接着马上就换成了欣喜，手里的那本书也随意撂到了一旁。
　　 “妈呢？”我问。
　　 “她能干什么？还不是聚会去了，这几天教徒们天天聚在一起。”父亲解释道。基督教徒们聚在一块叫聚会，他们认为人类是上帝的羔羊，做了好事能得到好的回报。母亲一生对此深信不疑，年纪越大，她越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她没有想过，既使她这样虔诚，仁慈的上帝也没能阻止她成为残疾。
　　 正说着，母亲躬着腰回来了。近年来，母亲的腰变得更弯，行走时腰已变得和地面平行，一条腿也是瘸的，这些都是农活留给她的纪念。
　　 有一年，家里卖树，一棵倒下的杨树砸到了她腰上，她疼得卧在地上，半天也没能爬起来。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伤了腰椎，腰椎这地方的神经多，不好手术，弄不好人会瘫痪掉。母亲就选择了保守治疗，此后她就再也没能直起腰。
　　 破屋偏遇连阴雨。母亲的腰受伤后，她喜欢上了养羊，有一天她去河堰上把羊牵回家。谁想那羊没有吃饱，拼命挣脱着想去草旺的地方再吃几口。母亲没有防备，被羊拖倒在地。倒地时她觉得脚踝处一阵刺疼，接着脚踝那地方就肿了起来。
　　 我记得母亲是被救护车送到城里的，看到我后，她怕我担心，还忍痛向我挤出了一丝微笑。她不知道，她不笑还好，她那笑容却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手术那天，在手术室外，我和父亲不停地踱着步，相互说着宽慰的话，既使这样，我还是压不住内心里翻腾的波浪……手术过后，病情刚一稳定，他们就催我办理了出院。
　　 “反正接下来要休养几个月，不如早回家，回家休养比呆在医院要方便……”父亲向我解释着，我知道他怕连累我多花钱，才急着要回家的。
　　 那次手术后，母亲就落下了腿瘸的毛病。她的腰弯了，脚也瘸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下田劳动，她反而干得更欢了。
　　 有一年中秋收玉米，我看见弯腰瘸腿的母亲，竟和正常人一样风风火火地骑在三轮车上，车厢里放着满满的玉米。见我惊诧地看着她，她那挂满汗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自豪地向我说道：现在走路不利索了，但骑在车上跟好人一样。那一刻，我看着母亲脸上闪亮的汗珠，总觉得那分明是泪花。
　　 往前从未叫苦的父亲今年也开始抱怨，年前秋收时他感到很疲劳，腿重得难以迈起来，以前从没有这样的感觉。七十多岁的老人仍在坚持干农活，真是生命不息、种田不止了。
　　 村里有包田种的大户，他们不停地包地，建成大的农场，这被认为是农村发展的希望。把地转租给这些人，每亩能得到三五百块钱的租金。父亲一共种了五亩地，前年他在胆囊炎住院时，我就劝他把地转租给别人，但无论怎样劝，父亲总不想抛掉他的土地。
　　 这次趁着他喊累，我又提到了把地转包给别人。为了让他觉得种地不划算，我和他又耐心算起了五亩地的收入，他们一年累死累活地忙下来，仅能落个三千多块钱，还不如在外给别人打工一个月挣得多。
　　 账算得很明白，但父亲最后还是没有明确表示要抛下他赖以为生的田地，而是转移了话题，他开始叹息村西头今年又死了五个人，有的年岁比他还小，真应了黄泉路上无老少那句古话。一个鼎盛时期八百口人的大村，因为年轻人跑到了城里，仅剩几十位老人在坚守着。随着这些老人一个个的相继离世，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
　　 接着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提着刀来到东院的菜园。在这块菜园里，随着时令的变化，他会种上各种疏菜。那些土豆、韮菜、大蒜、香菜、豆角、芹菜、黄瓜辣椒等，轮番在这里生长着。
　　 此刻，他掀开一块大的塑料布，下面有一片白菜在旺盛地生长着。父亲解释道，去年秋天的雨水多，前两次撒的种子没有出芽就被沤烂了。这是第三次撒的种子，错过了时节，有的就没来得及抱出菜芯。
　　 他选了十几棵抱成团的白菜，掰掉外面的烂叶，削掉菜根，装在袋子里让我带回去。怕我拒绝，他说这些白菜没用半点化肥农药。他知道，在乡村集市上才卖几毛钱一斤的白菜，到了城里了后，价格能翻上好几倍，这样就省下了我的买菜钱。
　　 土地是很神奇的，只要舍得对它下力，就不愁吃饱的问题，土地也从不让人发愁失业，这是不是父亲一直留恋这里的原因？除了劳动时留下的硬伤，平时他们少有大鱼大肉吃，但七十多岁的父母身体还算硬朗。我想这是不是长年不缀劳动的结果，劳动的好处就和城里人跳广场舞一样。
　　 那天，二十多岁的侄子也回到了老家。年轻人留了一头卷发，显得精神又时尚。他与老一辈的想法不一样，自大学毕业后，他走马灯似地换着各种工作。工厂虽然苦，要多熬时间，但比起老家的农活根本算不上出力，既使这样，这些年轻人也不愿加班。对他们来讲，他们想不通老辈人为何要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劳动。而父亲则在抱怨，年轻人不再相信老道理，他们有了他们的活法，指望年轻人种地根本不可能。
　　 村里有许多房屋已坍塌了，有的大门上连春联也没有贴，因为主人进城抛弃了这些老屋，缺少修缮的房屋就很快垮塌了。父亲说，既使没有这病毒带来的瘟疫，好多人春节时也不再回家，老家的几间破屋已不值得他们牵挂。
　　 人往高处走，水往洼处流。在城镇化大发展的时代，当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临时，人们毅然抛弃世代耕种的土地，到城里去经商或是打工，逐渐融入城市，让后人不再吃种地的苦，已成了一种趋势。
　　 然而人们跑到城里或集镇，生活就变好了吗？父亲说，没有技能跑到哪里都是出力，咱村出去这么多人，发财的也只有那么几个。大家要是都发了财，谁去扫马路、扛大包，谁到工地上搬砖？二刚你知道吧，比你小两岁，前几年他在城里买了房，也买了车，老婆还是跟别人跑了。
　　 二刚人的长得精瘦，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动，显得很聪明，他老婆居然能跟人跑了，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和村里的其它年轻人一样，前些年二刚也带着老婆到城里去卖干货，专炒瓜子和花生。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炒货小生意，家乡好多人却靠它富了起来。
　　 二刚两口子也很快打开了局面，生意红火，挣到钱后，他们就在城里买了房子。钱包鼓起来后，二刚也学会了喝酒，每天忙完回到住处，他要喝点酒，喝酒能缓解一天的劳乏。
　　 但二刚好生意没能维持上几年，网购开始火起来后，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差。郁闷的二刚每天回到家后就借酒浇愁，结果酒越喝越多，喝多了就骂老婆……谁能受得了望不到尽头的委屈，她老婆就和一个卖熟食的人好上了。深受打击的二刚缺少了往日的灵气，炒出的花生和瓜子，不是夹生就是炒糊，老客户不再上门，店铺的收入不够房租，他就关上店铺，跑回了老家。
　　 但二刚的生意变差并不是个特例，不光做炒货生意的，村里那些卖青菜的也在不停地叫苦，大家的生意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但回到老家又能干什么，转行干别的又不会，到工地打工也不好找。别的行业也不景气，大家都在硬撑着。
　　 父亲说还是种地稳，不能大富大贵也饿不死。追求安稳的理念，偏于保守的乡村文化，是不是父亲这代人没能靠勤劳而改变命运的原因？
　　 有人离开了乡村，也有人会留下来，来来去去，大家不光是为了口吃的，更是为了人前的风光。内心向上，始终是我们这个民族向前不息发展的动力。
　　 而像父亲这些乡村守望者，只所以始终坚守着土地，无非是心里放不下子孙，为他们守着乡村的这个根。当子孙在城里不顺时，老家还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休憩的港湾。只是，这些守望者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