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那年红薯香(散文)
红薯,也叫地瓜,算不上美食佳肴,但在我小的时候,却是农村人的救命粮。那时,有一句顺口溜,“红薯叶,红薯窝,离了红薯不能活”,至今记忆犹新。
霜降以后,红薯叶开始打蔫,翠绿的叶片逐渐萎缩变黑,遮挡了近一年的黄土地开始显露真容。这时,就到了生产队收获红薯的季节,村子里男男女女开始忙碌起来。
按照分工,女社员们拿着镰刀负责将红薯蔓一棵一棵地割下来,然后四五个人一起用力,把红薯蔓翻卷成筒状,滚动到浇地用的水渠上晾晒。接着男社员挥动四齿粪钩开始刨红薯,先是在红薯蔓根部,试探着轻轻刨几下,等弄清了红薯的部位,一粪钩下去,成串的红薯就会“牵着手儿”被拉出地面。这是个技术活,刨出的红薯不会被四齿粪钩刺坏,红薯更易长期贮存。
傍晚时分,男女社员争分夺秒,奔走在红薯地里,拉网式挑拣匀称而光滑的红薯,留作生产队明年发芽栽种之用。余下的红薯,不论大小,全部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长是最忙的人,只见他手提着一杆大秤,大秤的铁钩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筐,扯开大嗓门催促社员赶紧从地上捡红薯入筐。看看装满了,两个壮汉便将一根粗大的木棒穿过大秤上面的铁丝圈,猫下腰,各抓木棒一头,放在各自肩头,齐发一声喊,直起腰。队长看着沉重的柳条筐儿离开了地面,便飞快地瞄向秤星儿,一手抓牢秤杆,一手快速移动秤砣,“丁狗熊家的,880斤。”“哗啦啦”倒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再往筐里装,一家接着一家,直到将地里的红薯分配完为止。地头上晾晒的红薯蔓也不浪费,等着完全晒干了,拉到生产队牛棚,用铡刀切成小段儿,掺和上一瓢高粱或一瓢玉米粒儿,喂给队里的马和牛。
分到各家名下的红薯,肩扛或车推回家,沉甸甸的,心里却是乐悠悠的,毕竟这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一家人忙前忙后将红薯贮存于地窖,有时也会拿出其中一小部分红薯加工成粉条,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是过年时想吃个炖粉条,没钱去买粉条,只能自力更生了,这多少令人有点儿心酸。
那时候,生产队没有粉条作坊,谁家想吃粉条,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我有一个本家叔叔叫占平,他懂一点做粉条的技术,父亲决定联合他一起做。他们先是把装满排子车的红薯,拉到村南机井旁用水冲洗干净。然后,二十几个红薯一组,放进占平叔叔家的一个大铁桶里,用打土坯用的石墩子砸碎。这个方法又笨又费力气,我看一眼父亲,并不着急,也许他早已安排好了。果然,不一会,三个本家叔叔都来了,加上我父亲和占平叔叔,他们五个人轮流上阵,没用多长时间,一排子车红薯就被他们砸完了。占平叔叔抓起一把砸碎的红薯看了看,点一下头,就向铁桶里加水,五个人又是一番轮流作战,用双手不停搅拌,直搅到粉芡与红薯渣分离……
当洁白的粉条,搭在村南路边晾晒的时候,父亲让我看守,我心中不禁窃喜,很爽快的就答应了。我捡起一根小树枝当令箭,不停地围着粉条转圈圈,时刻提防着鸡啊、鸭啊,还有那些饿狗来偷吃。没有大人在场,我就是主人,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专门寻找那些有鼓包的粉条,用小手掐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嚼,要的就是这种有滋有味的嚼头!直到今天,我从来不爱吃炖熟了的粉条,还是对有鼓包的那段生粉条情有独钟。
那时候,我家的地窖挖在东院爷爷家。大概有五六米深,从洞口向下看,黑洞洞的,对于只有十来岁的我来说,着实有些发怵。第一次下去的时候,我的小腿肚子一直在打哆嗦,每下去一步,都要把原来的脚窝坑用小铁铲挖深一点,生怕脚踩上去撑不住,打刺溜掉下去。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有了地窖里的红薯,我再也不担心自己饿肚子了。
刨完红薯的地里,难免会有遗漏的地瓜,谁翻着了就是谁的。到红薯地里捡漏的人成群结队,我虽然年龄小,却不肯落后。家里的大背筐比我高,我就把它朝前挂在胸前,家里的铁锹长,难以放进大背筐,我就在地上拖拉着它走。遗漏在土里的红薯确实不少,但谁也不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大人还好,他们有的是力气,会把整个红薯地翻个遍。我力气小,不可能像大人那样去大面积翻地,但我想到了一个窍门,那就是找那些仍然扎在土里的红薯蔓,然后“顺蔓摸红薯”,只要发现圆圆的红薯茎还扎在土壤里,顺着找,准能找到一个或大或小的红薯。那时,我最愿意听到的声音,就是铁锹铲到大红薯的“刺啦”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小激动呢!
队里分配给家里的红薯,除了那些做粉条的之外,母亲一般是不舍得擦成红薯干的,只有一些有“伤口”的,和我从地里捡漏回来的小红薯,母亲才舍得将它们变成红薯干。因为,这些红薯不但小,而且大部分有“伤口”,放在地窖里时间长了,会长毛腐烂。
擦出来的红薯干,大都晾晒在我家的房顶上,每天放学回来,我都会爬梯子到房顶上去一个一个翻晒,希望它们尽快晒干,因为,不知道那一天会突然来一场小雨,将它们淋湿了,那样红薯干就会发霉,吃到嘴里,既不卫生,也没了先前的味道。
红薯干晾晒干以后,母亲会找几个洗干净的化肥袋子,把它们装进去,从房顶上用绳子吊落地面。一部分放进大缸里,用于熬米粥时放几片,一部分送到村子里的碾米磨面房,磨成面粉儿,回家蒸一锅香喷喷的红薯面窝窝头。到现在我还在奇怪,红薯干硬硬的雪白雪白,蒸出的窝窝头却是软绵绵的漆黑漆黑!母亲看我们吃腻了红薯面窝窝头和红薯干,就想变一变花样,她从邻居家借来饸饹床,把窝窝头压成细长的饸饹面,用酱油醋拌一拌,吃起来又别有一番风味儿。
寒冬降临,家家户户生起了火炉,地窖里的红薯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真正美食。每天晚上,封好火后,母亲就会用笤帚把火炉周围的煤渣清扫干净,然后,将红薯一个挨着一个,整齐排列在火炉口的铁圈上,再寻摸来一口旧铁锅,扣上去,不露一点儿缝隙。等到天明,把铁锅揭开,满屋子都是浓浓的红薯香味,望一眼,馋涎欲滴,尝一口,回味无穷。特别是那些被火炉烤的浸出金黄色油脂的红薯,不但里面的“肉”吃起来醇香满满,就是红薯皮吃起来也是那么好吃……
三月三,到了栽种红薯的季节。那时候,家家户户地窖里贮存的红薯已经所剩无几,老人和小孩开始齐聚生产队催生红薯芽的暖房。他们人手一件三齿耙,只等队里的社员们将红薯芽取走,进去寻找那些尚能吃的红薯。这些生过芽的红薯,大都干瘪的成了两张皮,也有的是一头干瘪,一头水灵,但吃起来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味道,但他们那管这些,只要有能吃的地方,就不会放过……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日三餐不再惦记红薯了。今年春节,外甥来我这里拜年,从老家带来两坛腌菜,打开一看是红薯叶,这令我一阵激动。外甥笑眯眯地说:“舅舅,现在这个可是个好东西啊!俺娘听说您经常睡不着,老早就掐指算着红薯的爬蔓期,这坛子里面的红薯叶,就是她踩着点儿去地里摘的,给您腌了两坛,您吃了保管顶用!”
“哦,那替我谢谢你娘!”我一边说,一边尝了一筷子红薯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那些与红薯有关的记忆,便像小河流水一般流淌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