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两棵树一个人(散文)
当初,我和你,你和树,好像我们是拥抱在一起的,岁月总是不能撼动树,却让人凋零了。于是,我妒忌并羡慕起树来,如果人和树一样呢?那该多么好!
一
老屋的门前有条溪。溪上有条碇步桥,青石的,一步一碇,有碇的地方踏脚,无碇的地方流水。最诗意的地方,于是长出了树木。
溪南岸是老屋,路边有口老井,井的右侧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是一棵树,一棵很老很大的香枫树。老屋是大清的遗老,古枫是岁月的遗孤。岁月经年,遗老越来越老,遗孤越来越孤,它们的身上披挂着许多欢乐、悲伤、青涩、成熟、沧桑和故事。故事很多,但很平常,宛如平常一段歌。有故事的树,成为我们的历史见证。我记得,我经常就背依着这棵树,等待一个人。尤其是秋色里,我们就融入在这飞红的氛围里。
溪北岸是新屋,两间三层,石基砖墙,木门黛瓦,仅此一座。溪坎沿伫立着一个小家碧玉。也是一棵树,一棵如诗如画的垂柳树。住在老屋里的人是村庄的土著,清一色姓王,源于太原郡那棵老槐树的底下。为何不植槐树植枫树?无考。新屋的人是外来户,姓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话不假,那棵垂柳与我同龄,我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小屁孩,那树却出落成一个长发及腰风情万种的大姑娘了。据说,新屋的人是陶渊明的后裔,老陶号称五柳先生,因而他们亦喜柳。是真的吗?也无考。树木的存在,给了我们很多追问的机会,也许这样下去,我们就有了诗,但我们的诗却是带着伤痛的痕迹。
天气闷热的季节,老屋的大人们都喜欢到枫树下纳凉。树底下,围着一圈石板凳,可坐十五六个人,是村人夏夜的兵家必争之地。星月当空,树影婆娑,地上一片斑驳,人们坐在清凉的石板上,悠哉游哉地倚着树身,或吸着旱烟,或聊天漫淡,或闭目养神,尽情地享受着枫树招来的风,惬意啊!惬意得让困苦的时光生出了几分“念天地之悠悠”的诗意来。世间多了这样的情境,该是多么温馨,有树的好,这样的故事情境就一直在心中存在着,我们可以尽情演绎树下的和谐故事。
都说树大招风,我倒认为小树更讨风喜欢。真的,那棵垂柳就是个招风天才,它好像是专为风生的。招风总得有个招风的样子吧,那枫树就过于倚老卖老了,它是从来不会主动跟风套近乎的,像一个古板霸道且城府很深的老者,平时总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等到风儿找上门了,才不屑地微微点点头,轻轻摆摆手,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那垂柳就不一样了,一树碧玉妆,万条绿丝绦,低调,婉约,温柔,可爱。它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清清爽爽的,像一个侍女,一天到晚,风雨无阻,站在门外永不知倦的、彬彬有礼地笑迎五湖四海的来客。但凡遇到路过的每一缕风,不管是清风和疾风,也不管是晓风和晚风,它皆一视同仁,频频鞠躬作揖,摆动着柔软的柳条儿,跳着热情的舞蹈,任凭风儿的抚摸和拥抱。如果这封是来自自然界的,柳枝摆动,也不会让我们生出太多的不祥之念和联想。
小时候,我十分钟情于那棵垂柳,总是喜欢到隔岸去,时常与那棵垂柳为伴。其实,在我的心中,树就是人,人就是树,都挺立在那,而且,我所知,一棵老树,往往有着丰满的故事,当然,故事的主角就是人。
二
我之所以把心吊在隔岸,除了那棵垂柳,还为了另一棵柳。另一棵柳是个人。是一个囡儿,一个长得比垂柳还清秀的囡儿。
她叫陶小柳,和我同年生。我生于农历十月初三的辰时,与我一起同时降临人世间的,是东山头上一轮鲜红的旭日。陶小柳坠地在九月初三夜,比我大一个月。那天晚上,露似珍珠月似弓,加之那年她父亲又在门前栽了一棵柳,所以她的眉毛像柳叶,眼睛像珍珠,脸蛋像月亮。人们见到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哇”一声——哇!这个囡儿长得恁好看,是小仙女下凡了吗?每每听到有人夸陶小柳,她父亲便在心里偷着乐,嘴上却说,叔呀婶呀,哥呀嫂呀,你就别笑我啦,生个囡儿家种有啥用,将来还不是个镬灶婆娘,你要是愿意,让你抱去当媳妇囡得了。
陶小柳的父亲叫陶生根,一个精瘦的汉子,五官长得有板有眼,左颏蓄有一撮会飘的毛,像垂着一簇柳条儿,大家都叫他一撮毛。一撮毛是个担小贩的。他什么都贩,什么虾皮、黄鱼、柴菜、鱼冦、甘草、枸杞、大子参、麦芽糖以及小百货等等,只要啥来钱,他就贩啥。他是从外地搬来的,属于外来户,自然低人一等,平时在村里从不敢大声说话,加之那个年代一切都姓“公”,他干的行当有点像在地下闹革命的味道,因此,他待人处事就更加谦卑了,逢人便低头哈腰,专说好话,嘴巴比蜜还甜,人们又称他为陶蜂蜜。
我喜欢去看他家门前的大树。生出一些想法:他是靠着大树好乘凉,靠着大树生个好姑娘,靠着大树可以把日子过得像花如诗。
儿时我胆子小,但每到陶小柳家,我的鼠胆就会变成虎胆。每次到隔岸,我第一个动作就是爬到柳树上去闹腾。树底下是个水潭,淹不死大人,但溺掉一个娒儿绰绰有余。我像一只顽猴在垂柳上爬来爬去,有时候还抓着柳条在水面上荡秋千。一撮毛看见了,便“啧啧啧”地叫,哦唷!狗亮,我的好侄儿,你快下来吧,叔给你吃糖。我听了,“嗖”地跳下来。不一会,陶小柳就把一小块指甲般大的麦芽糖递到我的手里。吃完糖,我将手伸到她的面前,说,虾皮呢?陶小柳说,哦,我忘了,我马上给你拿去。眨眼间,我的手里又多了十几朵花皮。
我与陶小柳的关系不错,不错就是好,非同一般的好。但凡玩游戏的时候,我们都是同一方的。抓特务,她总是会跟在我后头;老鹰捉小鸡,她总是会躲在我的后头;玩打仗,她总是我身边的卫生员;玩过家家,我是新郎她是新娘。不过,糖和虾皮,不是她主动进贡的,而是我用一窝小鸟换来的。七岁那年,受电影《小兵张嘎》的启发,我做了一把弹弓。一个春日,我戴着一顶柳条帽子,像侦察兵一样潜伏在溪坎边的草丛里。天上,一行白鹭在展翅美美地飞;地下,几只小鸟在垂柳上快活地喳喳叫。我将弹弓瞄准一只挂在柳梢上的小鸟,“嗖”地一声把石子弹射出去,那只小鸟随之应声落地。当时,我高兴极了,拎起那只小鸟得意忘形地跟陶小柳显摆。她接过小鸟,惊得把辫子都竖了起来,看到鸟儿有血,“哇”地惊叫了一声,接着泪珠儿便夺眶而出,一边打我,一边嚎啕大哭。你怎么可以把小鸟打死呢?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我说,你不是叫我捉只小鸟给你玩玩吗。她说我要的是活鸟,你把这柳树上的小鸟打死了,今后它们还敢来吗?你得赔我!说着,转身跑进家门,不理我了。
我与陶小柳是同班同学,以前,每天上下学我俩都是一起走的。和她一起走,我的感觉是很好的,因为她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天生一副黄鹂鸟般好嗓子,歌唱得比云雀还动听。自从出了“鸟事”,她好像突然与我陌生了,一看到我,就把头扭过去,总是把头扭过去,我叫她,她也不回答。这还了得,几天后,我提着一窝还没长毛的鸟仔去找她。她看见了,又“哇”了一声,瞪着眼睛说,你想干嘛?我说,努,这些小鸟是活的,我赔你的。哪捉来的?从大枫树上捉来的。是你捉来的?不,是“豺狗”帮我捉来的。她终于笑了。
为了把这一窝鸟儿养大,我们特地在垂柳上给小鸟们安了一个窠。陶小柳对那一窝鸟儿爱如珍宝,天天给它们喂米,而且每次喂米时,就会给鸟们唱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声好宝宝,白白胖胖真生好……”
她还真的把自己当作鸟外婆了。
三
十岁那年,陶小柳与老屋的“牧牛娒”订了娃娃亲。
牧牛娒是生产队麻子队长的小儿子,比陶小柳大七岁,模样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有一股子蛮力,挑粪桶疾步如飞,干农活也手脚如飞,可惜没上过学,从小与牛为伍,死心眼,脾气倔得像头牛,三蒙锤砸不出一个响屁。村人们都说,一撮毛的眼睛瞎了,把一朵鲜花硬是插在牛粪上。但是,一撮毛不这么认为,他说能攀上这门亲,是他祖坟冒青烟了,高攀了。
其实,他是言不由衷的。那一年,他出事了。村里的头号浪荡子“秧地鸭”老是到他家里买黄鱼吃,而且次次都赊账,有钱也不给,如同肉包子被狗叼了一样。一次一撮毛壮着胆子向他要钱,哪知道秧地鸭是个脸上掠把就是毛的主,说一撮毛不给他面子了,倒了他的霉,当场就扇了一撮毛一巴掌,把一撮毛扇得踉跄了三步才站稳。这还不算,次日,他用稻草绳将一撮毛绑了,戴顶纸糊的长筒帽,说一撮毛是个剥削贫下中农的走资派,敲着铜锣游街去。游完街,一撮毛便忍气吞声地走入麻子队长的门槛,将陶小柳许配给了牧牛娒。一撮毛是冲着麻子队长的家族势力去的。老麻家五兄弟三姐妹,个个女儿成群,自己膝下,亦有六子四女,属村里的超级大家,与美国佬无异,无人敢惹。一个外来户,又被扣上了一顶走资派的帽子,无奈之下,一撮毛只好学着垂柳傍枫树,找把大雨伞遮风挡雨了。
十四岁,我们初中毕业。麻子队长就急着要把陶小柳娶进门。一撮毛说好好好!陶小柳说不不不!一撮毛拿小扁担要打断陶小柳的腿,陶小柳拿起绳子要上吊。那天,溪两岸上演了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北岸的垂柳下,陶小柳把绳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朝急怒得上蹿下跳的一撮毛哭喊道,谁再逼我,我就上吊!那垂柳是有灵性的,拼命地摇晃着身子,仿佛在说莫莫莫。南岸的大枫树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纷纷急呼别别别。和麻子队长一样,那枫树是个昏了头的老古董,青着脸,冷冷地站在水井边,始终不说一句话。最后,倒是牧牛娒跑过去说了句人话,他哭丧着脸说,小柳,你别上吊了,我再等你两年。
两年后,陶小柳十六岁,长得比三春的柳枝还妩媚妖娆。她没有如牧牛娒的愿,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她跟着镇上一个做裁缝的后生私奔了。
从此,住在隔岸的人,再也不到彼岸来了。一条不长的碇步桥,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只有那两棵树,仍然默默地伫立在苍穹底下。垂柳长得矮,朝朝暮暮仰望着大枫树,日复一日地摇晃着柳条儿,讨着大枫树的好。大枫树年复一年地俯瞰着垂柳树,只有到了起风的时候,才会给垂柳飘去几片叶子。往往此时,垂柳便会受宠若惊,感恩得五体投地,以匍匐在地的姿态,朝大枫树叩首膜拜……
现在,隔岸的那棵垂柳浪漫依然。新屋更新了,变成了一座门前杨柳依依,后院芬芳浓浓的花间别墅。然而,老屋不在了。因为衰老的岁月,老屋成为了危房,在钩机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塌了。几度夕阳红,枫树依旧在,它虽被春雷炸过几次,却也无伤大雅,依然傲视着隔岸的垂柳,年复一年地陶醉在春绿秋红之中。
我很向往那两棵树还是那样安静地处在溪岸上,在屋舍的包围中,树下永远有小柳的影子。如今,我的脑海里只有摇曳的柳枝,却没有了和柔柳一样的人了。我多么希望他已经摆脱了逆舛,重新站在树下,重新从头开始,活出自己的模样,随心所愿的那样。树没有枯老,被人伐掉,人没有拉住那树的枝丫,被强力拉走了,除了无奈,我剩下的只有怀念了。
哦,香枫只能在心中秋红;垂柳只能在记忆里飘荡丝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