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痕】拆迁后遗症(征文·散文)
一
“周福顺死啦。”年关,我表弟云峰来我家串门,告诉我。
“咋死啦?”
周福顺大我三四岁,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经常和他在一块劳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又成了近邻。我印象中,他身体还硬朗,听说他死了,不免有些吃惊。
“这不拆迁了嘛。家拆了,赔偿款和回迁房都没影呢。在县城东边江庄租了房子。天天念叨自家老房子,想不开,生气,突发心脏病。唉!气死的。”表弟叹着气说。
“都是拆迁惹的祸。”我不由感叹。
大城市里的拆迁风已经偃旗息鼓,三线小县城的拆迁风却还方兴未艾。年前,周福顺的老宅院,被拆迁旋风刮得呼啦啦墙倒屋塌,转眼间,只剩下断壁残垣。
周福顺不识字,也没有一技之长,生活一直很拮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卖责任田卖了些钱,才盖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宅院。小县城里的大拆迁,很不规范,老百姓的房子,说拆就拆,赔偿款和回迁房,拖很久还兑现不了。家里很穷的周福顺,本想在城里租楼房,到处打听,房价忒贵,租不起,只好到城郊乡村租房子住。
不仅仅是周福顺,我的一位老同学,是政府核实公布的贫困户,家里房子拆了,在城里租不起房子,也只好到城南郊区乡下租房子,大冬天,单程十几里地,骑着电车,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个中艰辛,自不待言。
据我了解,被不规范的拆迁困扰的老百姓,不在少数,他们虽然不像周福顺那样会气死,但是,他们生活中的苦楚,心里的失落,也不会比周福顺少。
周福顺生气,我很理解。在城里生活了七十多年,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宅院,吃喝拉撒睡了几十年的故居,忽然间,土崩瓦解。土崩瓦解的,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老宅和肉体寄寓的故居,还有精神寄托的寓所和灵魂盘绕的根基。
两年前,东门里三弯巷,我们李家老宅院——我从呱呱坠地到二十三岁一直生活在那里的老宅院,也转眼之间夷为平地。在它被摧残得房倒屋塌的时候,我去看过。眼看着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居只剩下残砖烂瓦,心里就像被汹涌而来的滔滔洪水淹没;自己脚下,恍然一片虚空;整个人,也恍然一株悬在半空中的无根树,在虚空的世界里飘飘摇摇。
我四叔,拍下了北院还在时的模样,我翠金姑和一位堂弟,拍下了南院临近拆除的模样,然后,他们又拍下了北院和南院被摧枯拉朽的惨境,发在我们家族群里。在外地的我二叔和翠芝姑,在群里回忆起他们小时候李家故居和我们家族兴盛时的情景。转眼间,物非人非,我们的老宅院,即将彻底杳无踪影,大家不免哀戚叹惋。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存在即合理。城镇拆迁之风,自有它应当发生的理由,拆迁之后,老百姓的居住条件也会改善。但是,眼看着生活了好几代的故居一刹那间夷为平地,我们还是觉得被挖掉了生命根基,莫不怅然若失。
我的云峰表弟又说,“自己的院子,自己辛辛苦苦盖起来的三层楼,住得好好的,眼睁睁看着被拆得七零八落,心里真难受。唉!以后,再也住不上那样的庭院了。”说完,又叹了好几口气。
这座小县城,曾经非常熟悉的老街道,小胡同,旧式庭院,即将被彻底拆除殆尽。我表弟的叹惋,不仅仅是对自家楼房被拆除的惋惜,也是对这座小县城庭院式居住模式即将彻底消亡的哀婉。
我岳父家的老宅院,年前刚拆掉。现在,他和我后岳母住在我妻子一个妹妹家的老房子里,据说,那里,也很快就要拆迁。我的岳父,今年九十一,虽然生活还能自理,脑力腿力眼力,免不了都有所减退,如今,只要天气条件许可,他都要习惯性地骑着脚踏三轮,到自家旧庭院那里转一转。有时候,一天就能去转三四趟。他的旧居重游,既是恋旧——恋故居之旧,也是在归根——回归灵魂之根。唯有如此,他才心安。
最近,我和老伴儿常到东明湖公园游玩。东明湖,连带它北面的体育公园、逍遥湖公园,都是旧民房拆迁之后新开辟的公园。这三个公园,彰显着这座小县城城市建设的新风貌。
东明湖一片小广场里的石板地上,镶嵌着一幅民国时期老县城的分布图。其中,我家故居所在的三弯巷,邻近的胡同——我妻子娘家故居所在的南顺城街,赫然入目。我们夫妻俩,低着头,瞅着标有“三弯巷”和“南顺城街”的极狭细的小长框,怅惘良久。
我对老伴儿说,“咱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胡同,熙熙攘攘的老邻居,密密麻麻的老庭院,在这幅图里,就变成这么细小的两条框了。以后,想给咱们的后辈人介绍咱俩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只能领着他们到这里看看了。”
老伴儿跟着叹息好几声。
我俩的叹惋,既是人到老年的怀旧心理驱使,也同样是对庭院式居住模式的留恋。
二
“运东死啦!”我老伴儿的一个堂弟来我家串门,闲谈中,又提到死人的话题。
运东,黑黑胖胖,爱笑,家里开着门市,好几间,主营烟酒,在两条主街的拐弯处。三年前,去北欧旅游,我们两口子曾经和他在游船上邂逅。运东很会做生意,一般商品,定价都比其它门市稍微便宜些,不管是谁,如果买得多,就按批发价出售,用不完,还可以原价回收。城里好些人家,要办婚丧大事,需要烟酒,都喜欢到他的门市去购买,所以,他的门市,生意很兴隆。
听了堂弟的话,老伴儿很吃惊,“咦!蛮壮实一个人,咋就死了呢?”
“说是心脏病突发,唉!还不是因为拆迁气的。”堂弟媳妇在一旁说。
堂弟接着说,“他家房子拆了,没少赔钱。拆迁款还没到手,因为分钱,闹家窝子,气死啦。”
听了一会儿,慢慢听出端详。
运东的爹诨号郑二诸葛,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很会算计的能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挨着他家里的一块责任田,新开辟了两条通衢大道。他很有超前意识,看准了商机,先在责任田里盖了一处大院子,开家庭餐馆。后来,眼看那一片越来越繁华,又临街盖了拐弯十几间门市,朝南的五六间,开了烟酒门市;朝东的五六间,开了饭店。
年纪大了,郑二诸葛就把门市交给大儿子——也就是运东,饭店交给二儿子,闺女出嫁了,有时候,也贴补她一部分钱。房产,却一直在郑二诸葛手里。
这次大拆迁,他家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款。钱没到手,郑二诸葛打算分给两个儿子每人两百万,早就出嫁的闺女,也不亏待她,许给她六十万。剩下的,自己和老伴儿养老。
没想到,闺女不愿意,也要二百万。
郑二诸葛告诉她,“盖房子的时候,你俩哥都拿着钱呢。”
她闺女反驳道,“当时,你为啥不叫我拿钱啊?”
“你出嫁的闺女,让你再给娘家拿钱盖房子,不合老理儿啊。”郑二诸葛回应道。
她闺女气不过,回怼道:“啥老理儿?你就是重男轻女,偏向俺俩哥。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俩一样,要二百万。”
郑二诸葛被闺女气得脑出血,住院治疗后,落了个偏瘫后遗症。当大哥的运东,看不惯妹妹这么闹,也心疼他爹,就教训了妹妹几句,妹妹根本不听训,愤而反击,兄妹俩,吵闹不休。
“这不,头天晚上,兄妹俩大吵一场,第二天早上,他媳妇叫他起床吃饭,才发现,半夜里不知道啥时候,早咽气了。”堂弟说没完,堂弟媳妇接着说,“可惜了,才五十多岁,就走了。”
小城刮起拆迁风,也将国民自私贪婪的劣根性刮得体无完肤。
一旦签了房屋拆迁合同,定下来赔偿款和回迁房,跟公家人的斗争告一段落,一家人窝里斗的大戏,马上开演。亲情,被金钱瓦解;贪欲,被金钱膨胀。因为争分赔偿款,像郑二诸葛一家人那样,父女反目,骨肉结仇的,还真不少。
前年,我曾经写过一篇短小说,名叫《头上一片蓝天》,写的就是因为拆迁,父子成仇,当爹的把儿子告上了法庭的故事。这事儿,是有原型的。
主人公宝庆叔,比我大两岁,也是我们的邻居,本是工薪阶层,上班时,工资还挺高。退休以后,也有六千多块,在小县城生活,不说滋润吧,起码,还过得去。
宝庆叔家里有一处大宅院,一座两层楼。他的原配妻子,五十多岁,就因病死去。他又找了一个伴儿,因为儿子和儿媳不容,只好把院子和楼房让儿子一家住,自己和二婚老婆,在外面租房子,另住。
拆迁风刮来,家里院子和楼房拆迁时,宝庆叔让儿子签了名。后来,回迁房和赔偿款,都落在儿子手里。回迁房,儿子一家搬进去住,赔偿款,儿子紧紧攥在手里,宝庆叔一毛拿不到。二婚老婆不愿意了,撺掇宝庆叔跟儿子争。
宝庆叔就找儿子要,儿子不答应,跟他明说,“我就是怕那个女人争家产,才这样做。”丝毫不妥协。
儿子的绝情,让他无可奈何。二婚老婆失望了,把他的养老金卡攥在自己手里,告诉他,“你争不回来拆迁款,养老金也甭想花。”
过一段时间,干脆,离开他,带着他的养老金卡,到自己的亲生闺女家住去了。临走,告诉他,“你的养老金,权当给我的补偿。”
宝庆叔鸡飞蛋打,也断了经济来源,只好又回去求儿子,儿子说,“你是我亲爹,我家就是你的家,你回来,我欢迎。缺什么,我给你买,需要花钱,我给你出。要钱,门儿都没有。”
儿子不孝,儿媳妇也不是善茬。宝庆叔哪能和儿子儿媳共处一室?思来想去,就把儿子告上了法庭。诉讼费,都是找人借的。
我写那篇小说时,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到,百般无奈之下,宝庆叔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告上法庭时的矛盾心理和精神痛苦。
现实生活中,宝庆叔成了邻居嘴里的笑料,有人就背后耻笑他,“这家伙,真笨,自己的大院子,两层楼,全成了儿子的。自己的养老金,二婚老婆花。他自己,一毛钱都抓不到。到最后,还落了个老鼠拉风箱,两头受气。”
宝庆叔确实性格太软弱,也不善于规划自己的人生,然而,本质上,他还是太善良:既想让儿子满意,又想让二婚老婆过得好。不曾想,一场拆迁风,把他的善良刮成悲剧。宝庆叔,老了老了,悲催成悲剧主人公。
(注:为避免麻烦,文中人名,大多为假名。)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