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山径岔道处，有户人家住在老屋里，一直住在那里。一年四季，草绿了又枯了，花开了又落了，只有老屋默默伫立在那里。这户人家安安静静的，住在里面，好多年，从没离开过。
　　 我是行走在山径上时发现老屋的。那时，远远地就看见老屋，忽隐忽现的，很是惊奇，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家呢。走近再看，老屋坐落在那里，不声不响，安安静静，任风吹来，任雨打来，门前有花草，屋后有树木，最惹眼的门前有一块大石头，仿佛有些年岁，光滑如鹅卵石……
　　 山径曲曲弯弯，逶迤难行，每次去往山里，人们都拄着竹杖或是随便从路边拾捡一截子木棍助力。这山径实在难走，越是难走，来的人越是渐渐多起来，或许不少人是想，难行的山径后面一定会有奇异的风景吧！
　　 我喜欢去往山里，因为住在山脚下，只要有时间，一个人抬脚就可以往山里行。这，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平时走得多了，也感觉不到山径难行，反而觉得很顺畅，左拐右转，曲折迂回，也蛮有意思的。每一次，我都会兴冲冲而来，满载着喜悦而归。因为这山，因为这水，因为这老屋，也因为这老屋里的人家吧。
　　 记得第一次来时，还是刚刚搬到这山脚下。当时，一切都没有安排好，屋子没有盖好，大棚也没有建好，乱糟糟的，心里也不安静。于是，我就一个人沿着山径往山里行走，想要排解一下内心的郁闷。一路走着，耳边有鸟声鸣叫着，有溪水潺潺，有山风习习而来，还有一个声音夹在在其间：“憨儿——憨儿——回家吃饭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母亲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与慈爱，也充满了急切与牵挂。
　　 我疾步走上前去，发现这老屋就在山径分叉处，一条路向着山里，一条路延伸到了山后，老屋前有杨树、槐树、银杏树等好多树木。正值夏季，一棵棵高大的树木苍郁着，好似遮住了半个天，树枝树叶在山风里被吹得哗啦啦直响，鸟儿飞在树梢，绕来飞去，叽叽喳喳喧哗的好热闹。看到满头大汗的老母亲，一只鸟儿落在附近叽喳喳地叫着，好似在告诉那位老母亲：“憨儿，在山里爬到树上，拾鸟蛋呐，玩得早忘了回家吃饭了。”
　　 我还没有走到老人家跟前，老人家就已经看到我了，她大声向我摇摆着手：“来啦，快休息下，喝口水再走吧，天热得很呢！”我将竹杖倚在门口，走进老人家的小庭院里，大口喘着粗气道：“老人家，你这地方真不错呢，天天看山景。”
　　 老人家招呼着说：“这地方，还行吧！”说着，早已端出水来，“茶不好，将就着喝点吧！但是，有一点，你放心，水是绝对好呢！”老人家和蔼地笑着，说她这水是山泉水，早上刚刚从山里提来的。这我是信的，住在山里绝对少不了山泉水的。于是，我微笑着，不住点头：“信，绝对信的！老人家谢谢啦，我还真渴了呢。”
　　
　　 二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这山径旁的一家人熟络起来。
　　 山径出道口，就这一户人家。村庄离着这户人家并不远，但是，不过有点脱节了似的。村庄似乎往山下移了许多，人烟也越来越少，村庄里除了几户人家，大多数都搬走了。年轻人更是少之又少，不是去城里打工，就是去城里做生意，没有几个留在村庄里的。
　　 那天和老人家没有聊几句，老人家就要往山里去，她要寻她的憨儿。眼看日头过晌午了，憨儿还没有回来，她有些着急。此刻从山里往回返的人路过她家的门口，她就会问：“看见憨儿没？这么高，胖胖的，憨憨的样子，可招人喜欢了，那是我的憨儿。”老人家用手比划着，一脸幸福的样子。我从她比划的手语里想象着憨儿的样子——胖乎乎，眼睛大大的，好似蛮可爱的。
　　 老人家姓曹，男人姓穆，日子太久了，人们大多不知道她男人姓甚名谁了，都称呼老人家憨奶奶。憨奶奶八十多岁的样子，但是身体很健康，她洗衣做饭，提水浇地，还什么都能做。憨奶奶一直带着憨儿住在这老屋子里，住在这山径的岔路旁。
　　 我见她庭院里种满了大丽花、波斯菊、太阳花、蜀葵等各种花儿，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红绿绿的到处都是花儿，屋前屋后栽满了树木，什么柿树、枣树、杏树、桃树都有，我就问过她：“老人家，你还嫌山里花呀树呀不够多么？种了这么许多花，又栽上这么多的树。”
　　 憨奶奶一听，微微笑着：“憨儿孤单呢，给憨儿作伴呢！”
　　 看看庭院周围，如此农家，怎么孤单呢？你瞧吧！猪儿在圈里，鹅鸭在溪水上，鸡儿草地上刨食吃，猫儿在屋顶烟囱边上晒太阳，狗儿趴在院门口守着家园。而且，它们都是成双成对的，猫儿一对，狗儿一双，绝对没有单独的。看到这些，我还是忍不住地轻轻笑了。
　　 我和憨奶奶一路往山里行，一路聊着家常，她一路不时地喊着：“憨儿，憨儿——”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又以为憨儿是她的小孙孙呢，又淘气又可爱的。或许是家里父母忙碌，才把孩子送给山里住的奶奶看管的。
　　 等到见到憨儿时，我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
　　 我和憨奶奶正在山里行走着，忽然就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一个人来，他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头发稀疏、年纪很大的大男人。他见了憨奶奶就傻乎乎笑着：“娘，我掏了几窝鸟蛋，回家孵小鸟养着。嘻嘻。”说着举着手里的布袋，扬了几扬，一脸的欣喜与快乐。
　　 原来，这憨奶奶是憨儿的娘！
　　 山风在吹，各种树木发出清香与树叶翻飞的声响，鸟儿飞过头顶，花儿划过脚踝，草儿亲吻着裤脚衣角。我看着眼前的憨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憨奶奶一把拉过憨儿：“憨儿，急死娘了，玩也不看看日头嘛，晌午该吃饭啦，不饿吗？”憨奶奶给憨儿摘着身上的草叶树叶，眼里满是欢喜，又向我摆摆手，嘱咐几句山路难走，要当心的话，便牵着憨儿往回走了。
　　
　　 三
　　 以后，我慢慢知道了憨奶奶的故事。
　　 原来憨奶奶年轻时，也是美女一个。她乌黑的头发，眼睛大大的，腰身也是袅袅娜娜的，她手儿巧，人儿美，上门来求婚的人家可不少嘞。最后，憨奶奶的父母给她相中了一位年轻后生穆洪源，他家就住在这岔路口的老屋子里。憨奶奶没有多想什么，只要夫妻和和睦睦过日子，哪里住着都挺好的。
　　 年轻的憨奶奶很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上田里能种地，回家来，能做饭洗衣干家务。第二年就养了一个胖小子，也就是憨儿，夫妻两个别提多高兴了，尤其是穆洪源更是乐得嘴也合不拢，整天嘴里喊着心呀肝儿呀他的儿。然而，憨儿两岁大了还不会说话，快三岁了路还走不稳，去医院里一查，才知道憨儿生来就傻，体质也不好。原本憨儿不叫憨儿，取名叫大宝的，从此就叫憨儿了。
　　 穆洪源因为无法承受这不幸的一切，他几次想把憨儿扔掉，再养一个孩子。但是，憨奶奶坚决不肯，她视憨儿如命，不管咋样憨儿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舍不得。于是，穆洪选择了离婚，他一个人远远走了。
　　 憨奶奶守着憨儿，住在山径岔道处，一住就是好几十年，几乎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憨儿从幼小到少年又到了中年一直就在山里玩耍，他饿了就回家找娘要吃的，冷了就回家找娘要穿的，受人欺负了就回家找娘求安慰，累了厌倦了就回家找娘做游戏……憨奶奶没有出过村庄，也没有走出大山，她一直守着她的憨儿。她担心憨儿没饭吃咋办，担心憨儿冷了咋办，担心憨儿受人欺负了咋办。她要守着她的憨儿，她的憨儿就是她的全部，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命呀！
　　 我每次上山里行走，都要到憨奶奶庭院了坐一会儿，和她聊聊天。她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做不了什么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一天她走后，憨儿怎么办？谁来照顾憨儿呀？来山里的人们，给她想了许多办法，有的说送憨儿进养老院的，也有的说将憨儿送救助站或是孤儿院的……
　　 憨奶奶听了都摇头，她不放心呀，送哪里她也不放心，也舍不得。
　　 憨奶奶看着憨儿，一想起这些就流泪，憨儿就为她擦眼泪，憨憨地笑着：“娘，娘，憨儿不冷，憨儿饿了。”
　　 然而，憨儿奶奶还是走了，她在睡梦中走了。发现她的是一位路过岔道的几个采药老人，那天憨奶奶坐在门前石头上倚着老树，安详地睡着的样子。憨儿守着喊娘起来做饭，他说他饿了，娘不再应声。憨儿大哭起来，他感觉到了什么，他虽然傻傻的，憨憨的，但是他也知道，他从此没有娘了。
　　 从此，憨儿坐在老屋前娘曾经坐的石头上，任谁拉他去，他也不走，坚决不离开。他不停地喊着：“娘——娘——”回答他的只有山风，只有鸟鸣，还有溪水、树木、花草的呜咽声声。很快，相关部门就派人来山上，帮憨儿安葬了憨奶奶，并准备把憨儿接下山去。可是，憨儿死活不肯离开，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尽管他他年龄很大了，但哭起来依旧像没长大的孩子，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谁看到，谁听到了都会流眼泪的，心生怜悯，不是滋味。
　　 那一天，因为我不放心憨儿，便同这几位朋友来看憨儿，恰巧遇上有人来接憨儿，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切，不禁也流下泪来。憨儿熟悉我，就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与祈求，他紧紧地抱住树不放手，拼命喊着娘。我知道他很信任我，便上前告诉他：“不要怕，也不要哭了，你娘看见你哭，会很难过的。听话，去吧，他们是来帮你的，像娘一样给你做饭吃，洗衣服……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带你常常来山里的。”
　　 憨儿下山了，山径岔道上，老屋孤零零留在那里。经常的，我路过时，感觉屋里依然住着人家似的，恍惚间，看到炊烟袅袅，听到憨奶奶再喊着：“憨儿，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