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佛石(散文)
赤山的佛石,你并不寂寞,你始终在与你的山峰对话,和那些绕石仰石以观的膜拜者心语。
一
位处胶东半岛最低端的荣成,沿黄海海岸线有一座座山峰,连绵突兀,就像脱缰的野马,临海便昂首止奔。
拔海而挺的九顶铁槎山,其峰戏云,望海千里而无碍;探海奇崛的石岛山脉,绵亘着参差的海岸;宛若奔龙的伟德山,将龙首直探俚岛湾;直抵天之尽头的成山,浴海而生。自古都是天下名山僧占多,可唯有展臂以抱斥山浦的赤山,成了佛地圣境。我常常想,为何佛光唯照赤山而不息?千年之前,为何新罗人张保皋钟情于赤山俶建佛寺?原来赤山上的那些颇具佛象写满诗意的佛石,给出了一些答案。
很长时间,我一度以诗人的眼光去求解这个现象,赤山,就像一位慈者,伸出如臂的双峰,抱住了大海,揽怀法华院。
有一首《佛石》的诗,让我拿到了一把钥匙,我想从佛石的身上,打开赤山佛地的奥秘:盘腿打坐在寺后的山/以不变的姿态望着尘寰/风雨中,你把言语交给沉默/阳光下,你用微笑代替歌声/无休止的佛经穿过你的身体/内心只留一个念头普度众生……我相信,石头是有灵性的,它在虽独处山中却有自己的语言。“你把言语交给沉默”,让我来打破沉默,唤醒那一块块意象丰满的佛石吧。一位诗人曾经说,我本身就是一块石头,扛着自己的沉重的命运走来走去。我写给赤山佛石一个诗句是:赤山,肩掮着成佛的石头,从此安然于它的所处,让每一个人看到佛的信物。
我接触了赤山集团总裁王玉春先生,感觉他对赤山的理解更深刻。他说,佛石是赤山的灵魂。佛缘深浅听传说,登山邂逅佛敢当,一靴一印一尊仰面佛。他用简约的句子,道出赤山之宝,佛石之魂。
二
赤山的东大牌坊下是一汪碧水,我记得,在赤山景区未开发之初,这里是一个山水缓冲带,沿涧水而行,小路羊肠,一石当道,绕石可上山。那块石头本叫“石敢当”。这个名字源自泰山石,其作用在于驱鬼辟邪。重建景区时,此石还在道中,据说挖掘机以枷锁抬举而不能,最终作罢。
据说,石是云之根,而根据老人说,此石生慧云。那就更不能轻易动迁了。如今,佛敢当东望春光湖,相迎八方客。一具赤色岩石,平分一路为二,虽不书“敢当”二字,却蕴含此意。人们不习惯叫石敢当,取名“佛敢当”,大唐兴佛,赤山佛盛,殿宇栉比,香火袅绕,可唐武宗灭佛,千年空白,如今再逢盛世,佛事蔚然。佛,赓续千载香火,担当起佑山护民的慈愿。是的,佛事,让赤山这座名山有了不一样的气息,干净而充满活力的灵魂。
石无语,却把多少心事装进了石头里,不必剖石,我们读得懂石头语,美好的传说,不必刻石相传,他的意象,不会难倒后来的人。它所记载的故事,永远没有结尾,后人会续写着最丰满而瑰丽的情节。
我想起南海关于佛石的一个传说。一工匠选一灵石,言称要雕琢成一具有生命的佛石,供人膜拜,但灵石必须忍受雕琢之苦,灵石沉思片刻道,可以。这个故事是给人看的,成佛成器,都要一番砥砺。但赤山佛石不琢一字,让人读出了它的神思妙语。两种境界,难分高下,赤山的佛敢当,在告诉我们,请继续讲好赤山佛事和故事吧。
其实,站在佛敢当正面,我们就像只是读到了一页书的一面,或者说,读佛石不求甚解。还这块无字之佛石,但它刻在人们心中的是一个浪漫而神奇的传说——“天外飞靴”。从石的背面看,暗红近青的靴腰,高近三米,青色的石花,均匀地分布着,赛得过真绣,青花上闪着白光,熠熠若眨眼,青里透红,红欲溢出,其色不陈,仿佛还有足温。靴底长约四米,足弓至脚面近一米,无论近看还是远观,通体逼真,又称“天外佛靴”,并无任何人工雕琢痕迹,人们见之连连称奇。“佛靴石”具体而宏,我们不能不相信,曾有僧佛路过,是一时奔走遗落于此?还是故意把这只佛靴长留于此?我更相信后者,因为它的存在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条路是通往佛境的,不必挪开,飞靴遗路,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表白?我相信前者。曾见多少信男善女在佛前念念有词,那是无声的表白,而佛靴无语,就是要人们参透奇妙吧。
想起两句诗:“高枝花异色,奇石云根浅。”对于最末一个字,我总觉得应该是“深”,其实,读罢天外飞靴,我倒觉得,深浅真的是因人而异了。
三
赤山的亭阁,不是为了风景而风景。如果没有内涵,那就是摆设了。不为风水而立,不为装饰而设,那为何?为一双佛印而造亭,那块踏足成深痕的巨石,就是亭的主题词,无需语言,足印表达着丰富的语义。
亭眉上金字映日,曰“九华示现”。亭左则是“地藏佛脚印”。让我先诠释两个佛教术语吧。“示现”是谓佛菩萨应机缘而现种种化身,简单地说,佛家推崇“善能示现”。“地藏”指地藏菩萨,取“静虑深密犹如地藏”之意,是佛教四大菩萨之一。这双足印,印证了一段佛教所传的史实。《宋高僧传》载,地藏王脱胎为新罗国(今韩国,唐代是附属国)王子,姓金名乔觉,少年出家,唐玄宗时,公元六五三年来到中国,路经赤山,觉得赤山无“一袈裟之地”,便踏石去了安徽的九华山,但他依旧念念不忘赤山是他的成道近佛之地。这双足印,还有一个民间的传说版本。据说,新罗王子金乔觉成道前是凡人,虽修成正果,但根源却在新罗。一日忽生恋乡之情,便欲飞回母国看看。当途经赤山时,正左脚发力,想一步跃到新罗,却被当地的平安神——赤山明神拽住,大明神曰:“地藏菩萨留步,九华成道,赤山未必‘无一袈裟之地’,与我明神府上一聚如何?”从此,地藏菩萨不仅常驻安徽九华山,还经常到赤山和大明神说禅论道。亭中一石,刻录这段传奇,留下一段佛石佳话。
佛家讲道场,地藏有九华赤山两道场,所修深厚,这在佛史上可以说是仅见。莫言佛宗几派,地藏开了博取先例,也成为后世学人治学留下良好的学风善道。
这双足印,不仅记录着一段佛事,还给我们一些有益的思考。或许,这双足印是人工所凿,其实这一点也不重要了。或许风吹日晒,足印将会日浅,甚至湮没,或许时光荏苒将会消磨无痕。即使不刻印在赤山石上,也会保留在我们的美好记忆里。这双足印,已经超过了一般审美的意义,一个人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一朵浪花,流水无情,过后浪花不再,但一个人对于历史的贡献,总会被以传世的方式纪念着,从来不会被抹杀。即使,被泥土掩埋,总有一阵风,会吹破沾涂在足印上的尘泥,美好的足印,总是散发着历史的沉香。足印,镌刻着追求佛理的决心,也见证着孝子的深刻的爱,如果我们看作是地藏往来赤山与九华几番踩踏的痕迹,那种踏破铁鞋求真经的精神,更会激励着观赏者。足印,是继续跋涉的起点,更是代表一次次再出发、再飞翔的驿站。
四
举目环顾赤山,南北峰脉绵延,仿佛展开的双臂,将法华院建筑群环抱于怀抱之中,如果仔细端详南峰峰脊,我们会惊叹!原来是一尊仰面大佛,赤山人称之“仰面佛”。人言“天下名山僧占多”,应该说,僧佛本就落居于此,有佛石可证。赤山岩石,据考,于四五亿年前,因地壳变动而成,那些天然成像的巨石,在赤山山峰,随处可见,仰面佛是其中之一。石头的灵气显于意象,人为的雕琢会改变石之形,也让灵石失却了本真,那样的石头只能说是一件艺术品而已,能够称之为巧夺天工的,都是抗拒着人力的。我历来认为,有意象的石头,也是人的情感诉求的载体,佛石所表达的意蕴,不是干瘪的,而是传载着生动的故事。
据说这尊仰面佛原本是在西天佛祖处司职的,前世与花仙子有着未了的情缘。成佛后仍对俗名“玉带姑娘”倾慕不已。某日,知道玉带姑娘来赤山,其间,玉带姑娘趁无人之际,在姊妹湖中戏水沐浴,享受人间乐趣。他悄悄跟随,暗中保护。这玉带姑娘此举也是违抗天庭之命,被贬为河,匍匐于大地,他自是心痛万分。冒死请求如来佛祖,允许自己常驻赤山修行,一来责罚自己俗眼窃美的罪过,二来防洪护河,以保河脉不息。并愿用毕生法力守护东极之地,也算了却了和玉带姑娘的未了情缘。
佛心尚在,佛祖应诺。这仰面佛的一侧有一方无字碑石,原来是佛祖赐予的经卷,俗人不见其字,但在佛家看来,是卷帙浩繁,穷其一世,不能卒章。玉带河水,潺潺蜿蜒,默默径流,也为这仰面佛读经修炼做了最有情调的陪伴。
这段精彩的故事,其情节亦佛亦俗,并非不伦不类,历来都是佛人合一,佛中见俗,俗世生佛心,其实,凡心亦佛心,意念不断升华,于是凡身成佛身,所推崇的是进层升炼的人生境界。
这尊仰面佛石,令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段文字,女娲补天剩一石,随手弃于梗峰之下。红学有解,说这“梗峰”就是“情根”,于是生出一段世间缠缠绵绵的悲情故事。情根也是佛根吧,凡俗与佛界都不能脱离一个“情”字,一个是去演绎,去践行;一个是去遏止,去再塑,肉身成佛身。《红楼梦》中有一句话,耐人寻味:这石头啊“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无论是人,还是佛,都会遇到“劫数”,可能破了这劫数,于是凡人和修佛之人就有了不同的选择。
对于世界,我们向来希望完美,可总是存在着缺陷,所以女娲用彩石补天。劫数再多,漏洞再大,都可以补救。修炼则是人和佛补救自我的办法。赤山的峰,赤山的谷,赤山的坡,石头很多,我选了数块当作佛石来解读,其实,这些石头的存在,更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无论存在怎样的缺憾,都是可以补救的,赤山的石头,无论哪一块,都是山体的骨骼,在风雨冰雪中,在佛音经语中,石头默默不语,这是在告诉我们,喧嚣不属于这座佛教圣地。我们可以读石,但石头不会成为唱片,为我们播放什么。
我对神和佛历来没有泾渭分明的认知,据说赤山的明神也是参照了这尊仰面佛的面容而锻造,这更让我无法分辨了,神本是来自千年之佛,修佛成神是修行者的精神向往。在梵语中,神佛都是“觉者”,我觉得这才是本质的描述。其实,世上本无神,所谓的佛也是人,修行是为了“觉”,这是不断走向文明的一种路径而已,因此,神佛崇拜,其实是对人世修行的最高崇拜和向往。
浑然天成的仰面佛,头东足西,面对苍穹。高凸的额头,深陷的眼窝,微翘的下巴,仰眠的姿态,十足的安详,面无忧恐,容见慈蔼。“安详”,是我们世俗的评价,我觉得没有一个词比安详更温暖更美丽。卧于山脊,终年轻云为被,雨雪润容,多情的云,缭绕不去,去而又归,峰高可摘星,身下谷幽能爽风,如此仙境,是因佛石而生,还是佛石因仙境而落于此?这是一个多么混沌的问题。这段神话传说收在《赤山明神,传说》,已列入山东省非遗保护项目。我身在赤山风景区中,总觉得不同于那些纯粹的风景景区,有一股神秘色彩,缥缈于目前,有一种向善的情愿,在心底滋生。见一草一木,似在低语;一峰一石,尽显佛意;一屋一舍,深藏着无尽的故事。
赤山,是丰腴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让人有发现的惊喜。
五
小石微雕而为奇,大岩自成而为巧。我站在仰面佛下,连声道出“巧夺”两个字。我于佛石是门外汉,崇敬的审美心态,让我在心中不止一次地还原这尊佛石。我想到了人与石头的关系。地质学家把石头看作就是石头,雕塑家在石头上雕刻着心中的天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审美者,但在赤山南峰下,我想到了黑格尔的话,他在肯定我的判断,他说,石头一旦进入一个人的审美视野,就会“唤醒心情”。是的,仰面佛的安详和慈容,唤醒了我要努力做一个不断修行的人。最美的愉悦,不是饱了眼福,满足了口欲,而是内心的真善美被激活。
有一位诗人说,在灿烂的废墟上,有无数的再生的可能。在高耸的山脊上,那些岩石,会给我们无尽的联想。废墟是残破的风景,山脊是给我们仰视的风景。一个游者也不必有什么佛缘,但可以欣赏风景的真正内涵,才是不枉一行。
读《赤山法华院史话》得知,唐代新罗人张保皋在赤山建寺是为“来此定居的新罗人提供信仰的场所”,我总觉得这个说法只能算一个推说,其据是《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圆仁著),赤山村当时聚集了相当多的新罗侨民,在地方吏治上还特设了“新罗所”一职。我觉得张保皋的内心或许是被这些佛石召唤过,我相信是佛石的灵性使然,这种无声的灵气渗透进张保皋的内心,便滋养出持香敬佛的情愫,于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佛殿群落就被赤山紧紧地拥抱住了。
佛敢当传承着香火薪传之任;佛靴踏路到底有多深,真正的路标不必像经幡那样树立;一双印刻在赤石上的足印,岂是岁月可以湮没其痕迹的。一尊仰面佛,正在诉说着千年的佛事。佛石,坚硬的外壳,却有着让人内心柔软起来的特质。我们从佛石前走过,仰首目睹那尊仰面佛,能在赤山与佛石相逢,我也是有缘人啊。我曾和赤山法华院的禅师闲坐,谈及“缘分”,他说,缘是不分深浅的。我也觉得,我笔下的佛石也不会嫌我解读得那么肤浅,心中自存安慰。
岁月可以在我们的脸上刻下皱纹的印记,却不能磨损佛石上留下的传承,它放在赤山的任何一个位置,都是一页不能失传的无字佛经。
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总是蹩脚的。佛石,是无字经传。我常常想,佛,从何而来?由凡及佛,起始与终极,都与智慧结缘。如此说来,赤山乃是一座慧灵之山,那么,佛与之结缘,就顺理成章了。石头,有着与岁月沧桑相守到地老天荒的耐性,这是大智慧。佛石,也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只是它刻录着世人的智慧,佛家说,那是禅意。
佛石上的隐语,藏着盘古以来的智慧,眨着历史的眼睛,期待着我们读懂她的眼神。
2022年2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