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在一千个一万个女人中间，在一千双一万双眼睛中间，我也能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一双眼睛，那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下，秋水深潭般泛动着莹莹涟漪的眼睛，盈动着脉脉柔情的眼睛。还有如王昭君那一双闪闪发光，恋恋不舍，眼角边上跳动着泪花的眼睛。杨玉坏那闪烁着火花，顾盼流莹，眸子深处又荡漾着凄凄艾艾怨怨恨恨的眼睛。虞姬那流动着万种风情的妩媚，又喷射着生离死别的苦痛和决然赴死的眼睛……
　　 是印在我脑海里，刻在我心坎上，是我永远都难以忘怀的。
　　 虽然，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话，谁也没跟谁打招呼，可是，我却能感觉得到，当她被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挽着手臂慢慢走过来，应该也是来住院看病或取药的患者，只是不知道她是陪那个年轻女人来看病或取药，还是那个年轻女人陪她来看病或取药。我是陪我表妹来看医生和取药的。她一走进门诊室的大厅，我一抬头，我们四只眼睛相遇的那一刻，我们两人都在心里“呀”了一声。她那一双依然雪亮如银的目光里，带着几丝惊诧也带着几丝惊喜，嘴角边上依然带着一如既往的她特有的嫣然一笑。然而，正是那曾经令我梦魂牵绕的嫣然一笑，更令我依然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迅即躲避开了她的眼睛，心口窝里一阵急跳。她似乎想跟我打招呼，目光柔柔脉脉地向我投射过来，我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这时听见表妹在门诊室大厅的门口大声喊叫我说：表哥，车早就来了，你快走啊！
　　 我急忙转过身，脚底下却没能站稳，似乎是趔趄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大厅里的一根柱子，才使自己站住脚。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我回过头又往后看了一眼，她已经和那个年轻女人手挽着手，正向大厅西侧的妇科诊室走去。
　　 望着她蹒跚走去的背影，我的眼角潮湿了，心口窝里酸酸的，一阵激烈的疼痛席卷上心头。我万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碰上她。一个印在我脑海里，刻在我心坎上，永远难忘的女人，一个我背叛过坑害过的女人，一个我再也无法面对，不敢面对，永远愧疚永远愧悔的女人，一个我刻骨铭心的
　　 地爱过，至今也无法从心底深处抹去她影子的女人。
　　 说起我和她的相恋，还早在我和我老婆李东红之前。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大四的在校大学生，由于酷爱戏剧和戏剧理论，加之我们中文系教戏剧理论的冯云老师，在省戏剧界理论权威的地位，我写的一篇戏评，被冯老师推荐在省里一家赫赫有名的《新戏剧》杂志上发表了，我便也成了省戏剧理论界暂露头角的一名新秀，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戏剧界的人士。冯老师介绍我认识了省评剧院的一位青年演员，也是一位评坛新秀，很有实力的一位青年演员，我看了她的《霸王别姬》和《昭君出寨》，立即被她倾倒了，每天梦境里浮现着的都是她饰演得活灵活现的虞姬和王昭君，以至于白天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也是虞姬和王昭君的影子。我已经把虞姬王昭君和她本人合成了一个人，觉得她就是活的虞姬，活的王昭君。
　　 及至我作为《新戏剧》杂志的特约评论员，采访了她，和她面对面相处了一个小时，我的眼睛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和她的眼睛，可能是我一直瞪大着眼珠盯盯地瞅着她，又大张着嘴巴，恨不能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吃进肚子里，叫她有些窘迫和难为情，脸颊上飞上去的一片红云，更加绯红绯红，艳如桃花，美如彩霞，更叫我热血上涌，心跳加速，竟有些意醉神迷，神魂颠倒。
　　 晚上，常常躺在宿舍上铺的床板上，眼巴巴、直盯盯地望着屋顶上的一个什么地方，竟然看见屋顶的天硼上，映现出了她的影子，她的面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婀娜身影，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在舞台上的翩翩起舞，她在舞台下抿嘴吃吃笑时的倩影……
　　 就这样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天硼，一直到天明，一直到晨曦照射进窗棂，我却依然没有睡意。
　　 我知道我是深深地爱上了她，深深掉进了疯狂之爱的深潭里了，而从此难以自拔。也许是爱神被我感动，大大地帮了我的忙。我为她写的几篇戏评，被发表在《新戏剧》上，有一篇还在国家级的期刊《中国戏剧》上被摘登，使我更加小有名气，也拉近了我们俩的距离。她为了感谢我请我吃饭，我们一起来到江畔餐厅，吃完饭我们一起到江边上散步。在江畔公园最北边的一个小树林里，我拥抱了她，还轻轻地在她红润性感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为此我一连兴奋了十几天。若不是她下乡去慰问演出，我一定会天天跑去找她的。因为那个时候，文革还没有正式开始，只是正式的课已经不大上了，反复学习那个《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记要》，使我能够常常有机会溜出学校去市里找爱婉君幽会。
　　 而且我有一个非常正当且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冯老师最欣赏我的一个理由。即是我正在创作的一部古典题材的评剧剧本，是根据唐明皇李隆基和杨玉坏杨贵妃的故事创作的，名字就取了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题纲我已经构思了好几年，也得到了冯老师的首肯，我便更有信心写好这个剧本了，也能借着向婉君征求意见的名义，去找她见面，找她幽会了。
　　 当我第一次跟她讲述我的打算我的计划，我所构思题纲的内容时，她乐得使劲拍手叫好。当我说到我写这个戏，就是给她写的，是根据她量身定做的，她高兴激动得用她纤细雪白的小手指，一把抓住我的手，飞快地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而，那轻轻的一吻，就像是吻到我的心坎上，心尖尖上，心头止不住一阵又一阵激跳。此后，我们的约会就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我紧紧地相拥了她，亲吻了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海誓山盟，海枯石滥，说着永不变心，永不分离，白头偕老的甜言蜜语，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到她面前，向她证实我无与伦比的爱，我非她不爱非她不娶的爱。而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吃吃的笑着，一次又一次眼角上溢出了眼花，一次又一次热烈地亲吻了我。直至几十年过去了，直至今天，我每每回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会像火一样激烈地燃烧。
　　
　　 二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也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热恋刚刚拉开序幕，文化大革命的序幕，也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大学校园一夜间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大学校长和大学教授们，一夜间成了牛鬼蛇神。我的父亲因为在解放前的大学里任过教，又是历史系唯一的一个二级教授，更成了牛鬼蛇神中的反动权威，被红卫兵小将们揪出来示众，没日没夜地轮番批斗。父亲本来就体弱多病，哪堪遭遇如此劫难，如此折磨？全家人都为父亲担忧。更要命的是，有人揭发说我父亲大学时参加过国民党，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倘若这个罪名成立，等待我父亲的将是不可避免的杀身之祸。我父亲坚决不承认他参加过国民党，更不是什么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于是校革委会领导下的一个专案小组，派了两个人专门去我父亲曾经执教过的南方那所大学去外调，要彻底查清楚我父亲的问题。倘若查出我父亲真是国民党员，真的参加过国民党，那就不管你是不是潜伏的特务，也是罪可当诛了。
　　 那时候工人宣传队已经进入大学，专案组的人员，大部分都是从工宣队里抽来的。我读高中时同斑的一个女生曹梅，也是我的同桌，其实也是一直暗恋着我的一个女生，那时候，我住校，她不住校，她每天都要从家里带好吃的给我，还偷偷给我塞过好几回小纸条，约我到校外的小公园去会面，却全都被我婉言谢绝了。谢绝的理由自然是学习紧张，要抓紧做功课。她也从无怨言，依旧每天都带好吃的给我，我也一再表示感谢，但却还是对她没有多少感觉，只当成是一般同学而已。我听说背地里她还哭过好几回，但当着我的面，她却依然表现着她的热情，每天都要拿好几道数学题来叫我给她讲解。而我对她的理解能力和脑袋瓜的迟顿，一点也不能容忍，常常讲着讲着就会气哼哼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你能不能动动脑筋！好好思考思考！她不仅不生气，还经常跟女同学们夸我是数学天才，脑袋特别灵，不愧是大学教授的儿子。
　　 凭心而论，曹梅也算是个小美女，我们年级有好几个男生狂热地追求她，她却全然不屑一顾，唯独对我情有独钟。可是，考大学时她却名落孙山，她没能考上大学，只得接她父亲的班，到一家大型国企当了一名出纳。也算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了，跟着工宣队一起进驻到我们大学里，成了领导我们的领导阶级了。碰巧的是，专案组要派去南方那所大学调查我父亲的带队人，正好是她。其实在她跟着工宣队的队伍雄赳赳地开进我们大学，我站在夹道欢迎的队伍里就一眼认出了她，她也一眼就看见了我，尔后她还专门跑到中文系去找过我，说她现在在校部工作，说以后有什么事要她帮助的，尽管去找她，她一定会尽力。后来她还约过我几回，我们两个人在学校东边的森林公园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说着分别以后各自的情况，她说她一直如何如何羡慕我，说她没能考上大学，一直很悲观，没脸来见我，也不敢给我写信，要不是这次派她参加工宣队，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好像有几点晶莹的泪花在眼角边上闪动。我心里也很有些酸楚，想到当前自己家庭的处境，虽然考上了大学，算是比曹梅幸运，美好的理想梦想，眼看就要全被一场暴风雨所埋葬，不知道前头还有什么厄运在等待着我，全家日夜都在为父亲担惊受怕，眼圈也觉得湿湿的。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曹梅竟然成了调查我父亲问题的调查组副组长，在她启程去南方那所大学之前，她又约了我一回，我们两个人在森林公园里一条幽静得没有一个人走的小路上，一边走她一边跟我说，她是知道了我父亲的情况后，主动要求参加调查我父亲的专案组，她说专案组的一个副组长，是她的一个师傅，她说请我放心，她一定会实事求是的，会把问题搞清楚的。她说她提审过我父亲，我父亲坚称他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她说她相信我父亲说的话，她会还我父亲一个清白的。
　　 要知道，在那个打倒一个人，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年代，她公平公正的调查结论，等于是救了我父亲一命，救了我们一家子人哪。我还有什么要求不能答应她的呢？尽管我心里爱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我刻骨铭心爱着的女人，尽管我的这位同桌女生曹梅，绝非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我也只能对她感激不尽感恩戴德，有求必应了。却没想到，她什么要求也没提，在把她外调的证言和材料交给专案组的第三天，专案组经过认真的研究认定了她外调的结论，认定我父亲不是国民党员，也不是潜伏的特务。允许我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从牛硼的小黑屋，转到政管室写检查，算是逃过生死一劫。我心里十分清楚，若不是曹梅去外调，若不是她主动要求去外调我父亲，而是换了别人，我父亲和我们全家都可能逃不过这一劫。因为我母亲曾偷偷告诉过我，我父亲曾经填过大学国民党党部发给他的一张表格，只是没往上交，不久那个党部就撤走了，这个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知道曹梅到我父亲解放前任教过的那所大学是怎么外调的。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带着对我的爱去做这件事的。是救了我们全家人啊！我无论怎么感谢她都是应该的。我跟我妈妈说了这个事，我妈妈也说这是个好女孩，就凭这件事，你就应该答应她，她也一定会对你好的。这个时候，我已经顾及不了我和爱婉君的海誓山盟了，当一个人连生命和生存都成问题时，他想到的只是能如何活下去，如何让亲人让全家人都能平安地生存下去，连生存都保证不了的时候，爱情就无从谈起了。虽然作出这样的选择，我心里很痛苦，但是，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于是我跑到校部去找曹梅，想当面向她表示感谢，并向她表示我愿意接受她的爱情，等我一毕业，我马上就可以和她结婚。
　　 然而，当我走进校部办公室，部里的人却告诉我说，曹梅已经不在工宣队，被厂革命委员会调回工厂工作了。我问为什么，校部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干部，据说她是跟曹梅一个车间的女工，听我问为什么时，把一对吊梢眼盯住我问：
　　 “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们是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那女人撇了撇嘴角，用审问又带挖苦的口气问：“你们该不是在搞对象吧。你要是真和她搞对象，那我告诉你，小伙子，她已经是有人家的女人了，你就别往里掺和了。弄不好把你也拐进去。”
　　 把我拐进去？我大惑不解：“什么？你说她已经有人家啦？”
　　 “肚子里的孩子都三个多月了。”那四十岁的女人又一撇嘴说，“她自己还不觉得呢。大傻娘们一个。你还往里掺和啥？小心那个男人找你算账。”
　　 “那……那个男人是谁？”我脱口而出地问。
　　 “是他们车间的副主任，党支部副书记，厂劳模，先进工作者。”那女人说，“谁知道他们是咋相好上的？他老婆才死了不到一年，还扔下俩孩子。一进门就得当后妈。说你也不认识。你就赶快死了这条心吧。”
　　 自此，我再也没能见到曹梅，我的那个同桌女孩，那个我已经决定以身相许的女人。决定用婚姻报答她恩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