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这边,山那边(散文)
一
少时候,砍柴路上,我要经过一座山。山很大,不知道有多高,颜色黑黝黝的,层层叠叠连绵不断。山上有条白沙岭,又陡又弯且长,长虫般从山脚一直透到山顶。山顶上歇着云,歇云的地方,叫岭头。
以岭头为界,山分成了这边和那边。
这边的山脚,有个水库,面积达数百亩,水底黑幽幽,水面蓝悠悠,一年四季波光粼粼,是湖泊的风度。砍柴人经此过,尽可甩开步子大胆走。如果官吏打此过,须扪心自问一下,凡属贪官污吏的,最好绕着走,不然水鬼便会请其到龙宫说理去。因为这水库有一个叛逆的名字,叫擂官岩,而且还是有传说的。水库边的岭脚畔有座两间两层的木房子。房子年岁不大,板壁木柱尚透着木头的余香,像路亭,人们都唤它是新亭。离新亭不远的山㘭里,有个村落,在亭里能隐约听见从村子里传来的鸡鸣狗叫声。
从岭头往山那边走,全是苍龙入海似的下山岭。这岭太险峻了,窄窄瘦瘦的,说是像天梯吧,它又是九曲回肠的;说是像羊肠吧,它几乎又是垂直的,稍不小心,就会坠入茫茫云海让大活人变成无影无踪的仙。走下皇天岭,又向下约走三四里路,便到了半山腰。这里,也有一座孤独的木房子。房子建在一条透明的山溪畔,方圆十里无人烟,惟闻空山鸟语声。边上有几坵冷浸田,其中那坵大点儿的田形若鹿头,因此这里叫鹿头田。从鹿头田继续往下走,便是石楼梯和十八拐。山岭拐到底,一道白水在两爿大山的夹逢中哗哗奔流,犹如一条过山的大白龙。涉过没腿根的水,再爬上五里连猴子也嫌难攀的山路,就是砍柴的柴山了,那地点叫烧窑埕。
山这边的房子里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六十好几,男的矮短削瘦,不善言辞,每每看到他,他都弓着身子,拎着一把刄口白晃晃的斧头在劈柴。女的身材肥胖,腰围一条青色的拦腰巾,眼睛笑眯眯的,能说会道。不知他们姓啥,也不知他们是否有儿女,只知道他们是在这里以卖饭粥谋生的。山那边的房子里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年且五十,男的高大,女的小巧,也不知他俩究竟姓甚名啥。他们靠山吃山,以种山种田为业,膝下有儿有女,待人十分热情,但凡遇到砍柴人路过,他们就会提着茶壶笑迎出来,给每个口渴得发焦的人奉上一碗用“竹叶米”或“六月雪”泡的凉茶。
山这边和山那边同属一座大山,但是风光不同,人情有别。山这边的饭粥是要钱的,一碗五分钱。山那边的凉茶是免费的,任你喝几碗,分文不收,反而有好言相赠:这路不好走,大家慢慢担啊!
二
自十二岁开始,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们就开始从山这边走到山那边去砍柴了。山那边的故事不多,但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山那边,心里还是暖融融的,仿佛里面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
犹记得,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六月天。我像一只搬窠的蚂蚁,挑着一担约三四十斤重的柴枝在崎岖的山路上挪动。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砍柴,除了感到新鲜和刺激,一切都毫无经验。下柴山的时候,我是跌跌撞撞的;过白水的时候,我是战战兢兢的;担上岭的时候,我是一步一声“吭哧”,汗流浃背犹如蜗牛背大山似的。当我挑到十八拐,肩膀已经被冲担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钻心的疼。当我挑到石楼梯时,脚腿便开始有点不听使唤了。天气又闷又热,日头火得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味地朝我身上喷射三味真火。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一丝风,倒是大山被炙烤得吐出一股股含有腐叶气息的滚滚热浪。我硬着头皮,使出全身力气将柴挑到鹿头田,这时我的大腿剧烈地抽搐了起来,里面的筋脉绞成了一团。我再也挺不住了,将担子往路边一甩,躺在路上一边嚎啕,一边打起滚来。
就在此时,我听到有人惊呼了两声“哦唷”,接着,便见一个小巧的身影疾步奔到我的身边。是个四十开外的阿婶,夹着眉头,一脸焦急,眼神里充满关爱之色。
“娒娒,你咋的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探探我的额头,问。
我泣道:“阿婶,我的腿抽筋了。”
她把我扶起来,叫我将抽筋的那只脚踏在地上,然后她伸出双手在我的腿上反复地揉着。揉着揉着,腿上原本缩成一团的肌肉松开了,但另一条腿又开抽了,她又接着揉。
“才古梅啊(太可怜了)!你这么小就来担柴,真才古梅啊!”她伸出两指在我的眉心夹了一下,见没现紫痕,便长吁了一口气,说:“还好,冇起痧(没中暑)。”
接下去,她将我架到屋里,先让我喝了一大碗的“六月雪”。六月雪解暑,味道有点苦,但那一刻,给我的回味比蜜还甜。喝完茶,她叫我躺竹椅上休息。我躺了一会觉得腿再不抽筋了,便走到门外看她的房子。她的房子很大,左边右边和后面的墙是黄泥捣成的,前面是木门木窗木板壁,两层的正屋有三间,还有两间单层的矮屋,正屋的顶上盖着青瓦,矮屋的顶上披着草棚。矮屋里住着鸡鸭兔子,还有一群雪白的羊,就是没有牛。西隅有一棵大柚树,东角有一丛棕榈和芭蕉,后面是一大片青青的树木和翠翠的竹林,前面的溪坎下,全是赤枝紫叶的檵木丛。
这时候,三退屋的开阔表叔挑着柴担来了。他歇下柴担喝了碗六月雪,见我没事便唤我继续挑着担子走。阿婶说:“莫莫莫,真才古梅啊!刚才这个娒儿都抽脚筋了,这样吧,还是让他在我家宿一夜,明天再把柴担回家吧。”表叔问我是否可以?我说我要回家。阿婶说:“这柴你是不能担了,要不你先回家,过几天我叫在黄坦读书的囡把柴给你捎回家。”我说这咋行,阿婶,谢谢你,过几天我自己过来担。
一周后,我和弟弟一起到鹿头田担柴。阿婶说:“才古梅啊,你还真的来呀。”我对她说了声谢谢,便欲往回挑。阿婶说:“莫急,这天色还早,我先烧碗点心让你们垫垫肚,吃饱了,担柴才有力气。”说罢,她就下厨给我们煮了两碗机器面,配料是咸菜心,没多少油水,但每个碗底却居然各卧有一个鸡蛋。回家的路上,弟弟对我说,哥,鹿头田的那个阿婶,人真好!我说,是啊!真是一个好心人!
三
山这边的故事肯定比山那边多,但并非精彩,留给我的记忆,皆是饥饿和无奈。
由于砍柴早出晚归路途遥远,我们的午饭是盛在饭盒里带到山上吃的。说是吃午饭,还不如说是吃早餐,因为每次我们鸡头啼便出发了,一路爬山涉水行走三十五里路才到柴山,砍柴倒不难,担柴就见真功夫了。往往是上午九点左右捆好柴,我们就开始吃午饭,然后便往回挑,挑到新亭时,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这时候,由于长时间没进食,我们的肚子便会感到特别饿,砍柴人个个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是多么希望能喝碗饭粥充充饥啊!于是,新亭的饭粥汤便应运而生了。
那饭粥,薄薄的,没几粒米,一点也不稠,像米汤。饭粥盛在一只大铁锅里,谁要喝,那个肥胖的老大娘便会拿起铁勺子,掀起锅盖,给你打一八角碗,八成满,但你不得马上伸手去接,待吃者掏出一个五分头,她才会笑盈盈地送到你的面前。
那时候,但凡挑着柴担到新亭,我肚子里的“咕噜”就打得特别响,喉咙的口水恰似泉涌。我是多么期待那个老大娘给我也来一碗啊!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饭粥只认钱,不认人。我们娒儿,兜里没有一分钱,才古梅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人们吃。饭粥吃最多的,是村里的老秀。老秀是个光棍,常年累月以担柴为业,按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个担柴卖柴的专业户。老秀兜里有钱,可他从来不会轻易把钱借给别人,不是他吝啬,确实是那靠担柴换来的钱太不容易了。每每,老大娘一看到老秀就会格外开心,咧开嘴角咯咯地笑。老秀想吃饭粥不须开口,只要朝老大娘微微点个头,老大娘就笑哈哈地把饭粥端到他的面前。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将碗托在掌上送到嘴边,嘴唇顺着碗沿一转,“呼”的一声,又一转,又“呼”的一声,一碗饭粥就点滴不剩了。吃完一碗,老大娘拿眼望他,他朝她又公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老大娘便咯咯道,好的拉,老秀兄弟,我再给你兜(打)一碗。
一次,我向我妈讲起了老秀吃饭粥的事,阿妈听了泪满眶,她慈心大发,破天荒地给我一个五分头,一个两分头,说如果我实在饿了,就去买一大碗饭粥吃。当天傍晚,我将柴担一歇下,便走入亭里,学着老秀的样子朝老大娘点点头。老大娘见了,瞄了我一眼,说,娒娒,你想吃饭粥?我说是的。她说,吃饭粥是要钱的。我说鹿头田的茶是白喝的。她说,唉,饭粥与茶能比吗?我的饭粥要是都让你们白吃,我自己喝西北风去。我说,我有钱,你给我来一碗,兜满点哈。我本想给她七分钱,叫她给我打一大盆,但一寻思,还是给她五分钱。她给我打了一八角碗的饭粥,八成满,照样是薄稀稀的,好在冷热恰好。我像老秀一样,单手托起碗,贴在嘴边,嘴唇一转,“呼”的一声,又转了两圈,尚未感到落肚的饭粥是啥滋味,碗里已经滴不下汤来了。
肚子还是饿,我掏出兜里剩下的两分钱,对老大娘说,阿婆,我还想吃,你再给来一碗吧。她接过钱瞧了瞧,对我说,你看清楚了,你这是两分头,买不了一碗饭粥。我说,我确实肚子还饿得很,你就给我打半碗吧。她转身打粥去了,我坐在凳子上等。灶台就在桌子的边上,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打粥的样子。她往碗里打了一小勺,便停下不打了,好像在沉思着什么,顷后,她叹了一口气,又往碗里打了一勺。当她将粥碗端到桌上时,我惊呆了!妈耶!居然是满满的的一碗,稠稠的。吃完这碗饭粥,我腹中终于有了饱的感觉并品出了这粥的滋味,香香的,甜甜的,融融的,暖暖的,是山野的味道……
岁月经年,往事如烟。转瞬之间,我已经四十多年没有涉足那条当年砍柴的长路了。我很想到山这边看看,看看山脚下的那座像路亭一样的房子是否还在。我更想到山那边走,看看鹿头田的那个阿婶是否还站在门口热情地给路人端茶送水,尽管,山那边比山这边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