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开带锯的老郎(散文)
他是一个有着性格缺陷的人,也是一个让我觉得值得尊重的勇者。
一
老郎又被唤做“老狼”,是因为他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上。“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这是他的姓氏上的优势,故意显摆,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横。他是带锯车间管开锯的,在那里他说了算,是他所控制的范围。只是出了车间,便啥也不是,得放下“狼”的架子,听别人吆五喝六,去搬砖和泥,灰溜溜的,耷拉个脑袋,没有了精神头。这是怎样一种性格?很长时间我琢磨不出他的性格特质。不过,性格,我们无法去指责,收敛一些弱点,我倒是赞成的。
带锯车间在工程队编制之内,矿区要建设一大批家属房,需要大批的木料,把加工厂合并进来,有利于完成更多的生产任务。这样一改编,把老郎这个正规军,降级为游击队。工程队的主要工作是工程,瓦工就那么几位,恨不能把他们分成几半儿来用,是当然的大技工。老郎这样的人,出了带锯车间,也只能当作力工来用,他为此气不打一处来,胸中常常窜起一股无名业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迸发出来。他以为还是在带锯车间呢,龇个牙,叫唤两声,不管是谁都得听他的呢。
那时,我刚来工程队,就经常被委以重任,一些主要工作都要交给我来完成,如此安排,当然是高看我一眼,算是重用吧。这天,我正在砌墙角,没有挑起线,别的瓦工便在那里闲着,手拄着一把大铲,哼哼着小曲,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情景让老郎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蒋师傅,你来了可把工程队给救了,说良心话,就他们那个水平,我家就是砌个狗窝,都不稀用!”
平白无故的挑衅,怎么觉得他的心态已经失衡了呢?公然与全体瓦工为敌,结果会很悲催。他这么说话,立刻引来一阵白眼,有人回敬一句:“你家不都是狼吗?哪来的狗?”
“是啊,没把你拴住,跑到这里拎大铲来了吗?”他说着说着便跳起来,一股火便点燃了。他跳起来,也没看看跟谁这么跳,说话这人是瓦工班的班长,是个身材魁梧的山东汉子,有点犟脾气。
老郎跳起脚来咋咋呼呼,在这里,可没人惯他这个脾气,班长立刻冲上来,抡圆了手臂,在空中转了两圈,把个老郎吓得沉淀瘫了,脸扭到了一边,气咻咻地不说话了。
见此,瓦工们相互对视一眼,把笑意都吞进了肚子里。
我很理解,在野场子干活,说话做事都得谨慎着点。我觉得老郎的性格不大适合在人群里混,我很想去安慰他一下,但他会接受么?老郎的缺点太明显,带锯开不了,没有了资本,他也窝火,这样耍横,别人怎么会吃那一套啊。
二
老郎一脑袋的白头发,岁数可不小,要比我大十几岁呢。论起来,我们的关系还是非常好,想跟他论论辈分,他却不同意,他说,我们肩膀一般齐,就论兄弟,那天他还像那么回事,把我领到他家,去认识认识家人,那天我认了他老婆为大嫂。
记得有一年数九寒冬,我在矿区小酒馆和他喝酒,喝多了,一溜歪斜着回家,十几里的路程,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回去的。刚刚进门躺下,老郎两口子便踩着我的脚印跟来。他们怕我卧到雪地里起不来,便不放心地一路寻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喝过酒,想起他们那天的焦急神态,觉得再不能对不起大哥大嫂,便停下了端杯的手。
老郎喜欢喝一口。我被常常被选中去干点“气派”的活,就是好烟好酒伺候着,老郎羡慕不已。他跟我说,再去,能不能带上我?
他这么说,让我有些为难。他想蹭蹭香嘴,还得看看经理的想法。我知道他给经理留下的印象很不好,他常常喝酒误事不说,还喝得跟个红脸的大公鸡,在工地里见谁鵮谁,都出了名。出门在外,别让人见笑,砸了工程队的脸面,经理考虑得很全面。
是朋友,我得帮他,希望他可以开心点,改变一下他的情绪。这天,我按照他的意愿,点名要他去,经理想都没想,就给驳回了。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他,他很不服气,点点头,哼哼两声,也没有说什么。转过两天,带锯车间有加工木材的任务,他却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怎么找到也找不到他了。他就是这样,喜欢耍性子,我觉得拿工作出气,实在不好,真想找他说说。
经理急了,派出几个人去矿区各处去找,还是没有找到。我知道老郎在生气,躲在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呢,他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是不是很重要。我觉得他有些偏激,拿工作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有些太过分,后果恐怕不会好。
几路人马都没有找到他,他却晃晃荡荡地出现在工程队大院,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这边急得火上房了,那边却悠然自得地喝起小酒,这样的挑衅,经理受不了,当场就把他撵回家。不撵回家又能怎么办?都喝成那样了,敢让他开锯吗?怎么也得等他酒醒了再说。
经理痛定思痛,派人去学开锯,坚决替换他。
三
学习开锯的人员,安排到我的头上。我不想去,可是经理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还跟老郎去学,名义上是给他派一名助手,其实是教会了徒弟,就要饿死师父。
对于单位所做出的决定,老郎没有办法,更何况那个学艺的人是我,让他没有一点儿脾气。不过,有一天,他找我去他家喝一杯,酒下肚便吐出真言。“兄弟,你都是那么大的技工了,还来抢我的这点小技术?能不能给老哥留口饭吃?”他没有抬头,只顾说。
他这么说,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件事真难办,两边都不能得罪,被夹在中间当磨信子,真难受啊!他的话,让我动心了。于是,教的人不真心,学的人也不认真,出徒的日子一再往后拖,他开锯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延长,经理一直在傻傻地等待着,却不知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让他想象中的那个日子,永远都不能到来。
老郎很享受这样的日子,他开锯时,也便显得意气风发。他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推着操纵杆,推动跑车的同时,还到车间外去喷云吐雾。
老郎在车间里吸烟是常事,我是借此给他夺过来,希望可以改变他。有时候锯片正在一根原木里转动着,他会跑去后边,找有烟的人去要一根烟。让我们都哭笑不得。但谁也不肯给他烟,这是规矩,不是不讲人情。
后来老郎还是有所变化,要吸烟就到吸烟室,而且吸烟量明显减少了,变得规矩起来了。我也经常给他点鼓励,他听着表扬,或许心中也滋润,不再为所欲为了。
这天,我们午休,正在休息室闲坐,却听见有人高喊:“车间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我们心里一紧,立刻奔出去。天哪!浓烟滚滚,红彤彤一片,怎么这么快?才进屋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烧起来了?
车间里都是易燃物,再加上没有足够的安全措施,火很容易烧起来。灭火器配备了,不知道是因为年头久了,失效了,还是我们不会用,就是打不开。我们只能抡起扫帚和铁锹,根本就不起作用。扑了一阵子不见效果,才想起用水浇。房后就是一条小河,可是没有足够的盛水工具,大家忙去附近人家借,但已经错过了最佳扑救时间。
干柴遇到了烈火,这时候才知道事情如此严重。火灾始终都在身边,就是因为无视,它才像一只放出笼子的猛虎。这场大火,发生了一件非常感人的事件。有人在扑火时被熏倒,在万分紧急的时候,老郎冲进了火海之中,冒死把那人抢了出来。老郎让所有的人都服,关键的时候,真能冲出去,换个人不一定能做到。
老郎此举得到了矿党委的高度重视,给予了他见义勇为奖励,一下子便给了两千元奖金。
我纳闷。私下问老郎,这件着火的事是否和你老郎有关?他说,有关?有关我敢领那份钱?是啊。我还是用有色眼看老郎,可老郎还是改变了。
多少年的烟龄,不是说改就改的,老郎还是收敛了,给自己定了标准,每日不超过10支烟。我曾经善意地嘲弄他,你的肺要改邪归正了。他居然点头哈哈大笑,是的,他喜欢听表扬的话,或者我们每个人也都向往别人肯定。
我也吸烟,能够戒了老烟太不易,他勇敢地卖出这一步,让我刮目相看了。
从那以后,老郎似乎也想开了,再也没有开过锯,把活儿让给了我。他做个小力工却也心平气和了许多,而且人也随和起来。他说,老了,怪脾气驾驭不了那面锯,不中用了。我心中知道,带锯是他的手艺,丢不下,但总得传给年轻人。他私下和我这么说,眼睛含着泪花。放下自己拿手的活,看着接班的人的成长,甘愿做一个在群体中并无多少名分的人,这是勇敢之举,尽管他经历了苦痛。
有人在他面前伸出大拇指,点赞他的见义勇为,他握住人家的手指头说,别寒碜我了……是那个人命大。
大家也忘记了老郎的缺点,或许就因为他做了这件好事,但我觉得他的内心一定因为自己感动了自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