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又是一年三月三(散文)
每年的三月三,春风拂面,大地回暖,河边柳枝上如雀舌的芽儿慢慢胀大,枝条随风摇曳。这一排柳树成了小时候我们心中最早、最美的风景。
正在地里锄草的母亲,脸上却堆着忧愁,自言自语道:“唉,春难熬!”虽然母亲掩饰得很好,不易被我们觉察。但作为家中长子的我是看在眼里的,就像一根针拨动着我的神经。这时,我觉得年好像刚刚离去,为此我暗自伤心,也为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而抱憾不止。我一直感慨,人们是多么高兴地迎接春节,就会有多么遗憾地告别春节,快乐不能总是长久。是的,年好过,春难熬。
每年开春的那几个月,很多人家都没有余粮,日子确实有些紧紧巴巴的。当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产力低下,人多地少产量低,每家的日子都差不多。 中午,母亲扛着锄头回到家,她望着墙角、窗台上摆放着的大白菜,那是冬天剩下的大白菜。她的眼睛很久没有挪开,每一棵白菜都被母亲认真地扫视一遍。大白菜还有几十棵,已被晾晒了无数次,还被多次掰了烂掉的叶子,干干的,细细的、长长的,有的甚至已长出了黄色的花苞。虽然不很新鲜,但总算是有菜吃。
这时,父亲从小土坑里挖出剩下的最后几个水萝卜。水萝卜已生根发芽,芽儿黄黄的,根儿白白的。父亲洗掉萝卜上的泥土,把萝卜放到案板上,小心用力,切开一个,萝卜心松松软软,已糠了。糠心是萝卜因存放时间长久缺水而导致的肉质出现孔洞的一种现象,糠了的萝卜口感很差,并且营养价值也很低。“不好吃了!”父亲看了,摇摇头,连连叹息,又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我。农闲时,父亲忙着结交各种做买卖的朋友,希望借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佩服父亲屡败屡战的精神,而又无可奈何。
春天除了菠菜,菜品很少。去年在陇上撒的菠菜种子也在当年秋末长大,匍匐着地。在历经了寒冬后,叶片变得肥厚,虽叶片的一小部分已干瘪了,这也难敌它成为美味。过年时,它成为餐桌上难得的绿色蔬菜。为了招待客人,拔几棵做鸡蛋汤用,又好看又好喝。而三月的菠菜,恢复了生机,又长大了一圈。母亲要我去拔菠菜。我拿个小铲,挎个小篮,走进春天的田野,尽享暖阳的抚慰。麦苗绿油油的,地边的荠菜已开出白色的小花,米蒿也已二三指高,它们在努力地争春,都在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要结出自己丰硕的果实。我铲了一小篮菠菜带回家。母亲洗净做了一锅鸡蛋汤,犒劳一下全家。烟囱冒出缕缕青烟,伴着灶间飘出的少有的油香味。端起香喷喷冒着蒸汽的菠菜鸡蛋汤,我又想起了年。用菠菜炒菜,虽然没肉,就着煎饼也是很好吃的。晚饭就做菠菜稀饭,放点盐,就不用炒菜了。喝一口,黏黏的,咸咸的,带着鲜美。随着气温的升高,菠菜生长很快,合适的温度加上足量的水分,没两天就拔节了,还长出小小的花蕊,不好吃了。于是掐头去尾,带着涩味,大锅里一炒,凑合一顿。
疏菜没了,那还有咸菜。咸菜,每家每户都备有一大缸,足够一年吃的。只可惜的是,有的大缸没有盖子,夏天进了雨水,缸里长了蛆虫,白白胖胖的。它们在缸里肆无忌惮地游来游去,完全没把人类当回事,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而咸菜也变了味道,让人难以下咽,含在嘴里带着丝丝苦味。而母亲带着愧疚微笑着说,“好吃。”我无言以对。
春天,母鸡下蛋少,仅有的鸡蛋舍不得吃。我村离矿区近,但工农隔阂深,我们也没能沾上光。那次,陪母亲去矿宿舍卖鸡蛋,一个鸡蛋二分钱。买我们鸡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差我们一分钱,说上楼去取,给我们送下来。我和母亲在那人住的楼底下等着他。可等了好久,那人就是没下来。我和母亲只得失望地回家了。那时很羡慕工人,有大白面馒头吃,还穿得干净,体面。
杨树叶子渐渐长大,绿油油的。母亲掰下几枝,薅下树叶,煮熟。倒上酱油醋,拌上点蒜泥,但我们没吃几口就不再吃了,虽然现在听说也有人把杨叶当成了美味。接下来槐花惹人醉,而洋槐花蒸窝头,算是一种享受了,当时觉得也是难以下咽的,现在成了最大众的美味。我曾在超市里看到过槐花窝头,在售卖点前伫立良久,思绪万千,不禁感慨,真乃时位之移人啊!
1998年的三月,我听妻子说,“结婚前你家粮食不够吃,还向邻居梅姑借过。”我有些好奇,但母亲从没说过。那些年,三提五统用公粮款顶账,公粮按照预估产量的60%交,我村是周围村子里交的比例最高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而公粮钱全被村里截下,村民一分钱也拿不到,可钱也都是花在集体的事情上。
时光如白马过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社会发生了翻天覆的变化。蓦然才懂,那些久远的尘烟,悠然成风。没有一代人的年华是容易的,如同我们的父辈,我们也在磨砺洗礼中成长、长大、结婚、生子,接过传承下来的担子。如今“年好过,春难熬”这句话早已越来越被弱化,但是老一代人预则立的观念至今依然被信奉。我们应当继续保持那种为春难熬做准备的心理,来过好日子,过美日子。
年前回家团聚,酒足饭饱。我想起以前小时候艰难的日子,不由感叹社会发展得太快。母亲带着微笑看看我,一时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说,“你们还小的时候,日子十分窘迫。累一天忘一天,那时想,有你们就有未来。春天是你们长身体的最好时候,而家里缺粮少菜,不能让翅膀疯长的你们吃饱喝足,我完全被一种忧伤的情绪笼罩着,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让我至今难忘。可谁家的日子好过呢?如今,春难熬的日子早过去了,现在谁还担心。不过,过日子还是要盘算好了,才难不着……”
我深深体味着,连连叹息。我看看一旁玩手机的女儿,她对我笑笑,伸了个懒腰,像欣赏珍奇动物似的欣赏着我的神态。往事的艰辛与忧伤都在她们的欢声笑语里消匿得无影无踪,她们这一代年轻人哪有什么春难熬的概念,她们是在和煦的阳光下,享受着雨露茁壮成长起来的。看着皱纹纵横、头发花白的母亲,我觉得,只要拥有母亲的爱,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在,我能做的是怀着感恩的心,让母亲安享天伦之乐。我又觉得,最美的情形是家里有余粮,手中有余钱,不用发愁。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只愿岁月静好,平平淡淡地生活。
三月三的风又轻轻吹起,阳光暖暖的,照耀着每寸土地。河堤上,柳枝儿摇摆,带来了灵动的气息。而风中,夹着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