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刘建国的心很平静，但在见到方怡然那一霎那，却好没来由怦怦跳起来。这就是方怡然？虽然是一个村的，因为方怡然小，又是个女孩，就是没有任何印象。说没有也不是，就那天晚上，小怡然哭喊的声音依然在耳，模样却模糊不清。刘建国在考场的人群夹缝里，认真看着方怡然的表演，暗暗为方怡然加油。待考试结束，刘建国竟然有了与方怡然说悄悄话的念头，但性格使然，不敢。
　　 学校各班级演出，遴选公社中小学汇演节目，小少剑波、小李铁梅终于在同一个舞台上相会。公社中学的节目除了独唱、合唱、快板、舞蹈等节目外，重点是革命京剧选段。因此学校集中进行排练。
　　 社中根据他俩的特点，安排了《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选段。刘建国与方怡然饰演杨子荣小常宝，在县里中小学五一汇演中，刘建国、方怡然的表演，轰动了全县。刘建国、方怡然也有了近距离说话的机会。“你唱得真好！”刘建国红着脸由衷地说。
　　 方怡然脸更红：“还是你唱得好，我娘都夸你。”
　　 “想不到，哭得时候那亮嗓子，唱的时候同样精彩。”
　　 “你，你笑话俺。”方怡然羞赧低头。
　　 “没有没有，我是说，你嗓子好。你看，小常宝不是用哭腔唱出来的吗？”建国忙不迭解释。
　　 “你夸人就这么夸的？俺还以为，以为……”方怡然说着说着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以为嘛呀？”建国追问。怡然绯红着脸，跑到一旁躲起来了。
　　 说话就到了麦天。三夏第一，工业支援夏收，学校放暑假。解放军野营拉练来到这里，帮助麦收。村里人们非常高兴，熬绿豆汤，送十滴水，十分热情，晚上，村宣传队慰问演出，《智取威虎山》选段。
　　 小建国开口：“朔风吹……”稚嫩的声音，让大家耳目一新。巧的是，解放军的一个师政治部副主任也来到这里，看着演出，神情专注。不管是谁唱，都报以热烈掌声。演出结束后，马上来到建国面前，问这问那。得到解放军的赞赏，玉芳为小建国高兴，建国也很激动，自己崇拜的解放军叔叔就在面前，怎么不激动呢？
　　 副主任说：“小伙子不错，我们要了。”
　　 玉芳还有点糊涂：“同志，要什么？”
　　 “要他当小兵，文艺兵。”玉芳这才明白，人家看上建国了，忙把刘全福叫过来说：“这是孩子他爹，先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全福怔了一下：“意见？我没有。不过，他考戏校通过了，让等通知呢。”
　　 玉芳这才缓过来：“对对，人家说，要等通知呢。同志，要不这样，与戏校联系一下，商量商量，我们建国这么好的孩子，上哪儿都是好样的。”
　　 副主任沉吟一下：“诶，好好。那就联系一下。”
　　 那时候的电话要长途，要转机，要喊叫。好不容易接通，戏校急眼了：“不行，不行，谁也不能抢人呀。我们马上过去。千万把人看好了，别被抢走。”
　　 第二天，戏校来了好几个人，副校长张清带队，下了火车，十几里路，用了不到一小时，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午饭都没顾上吃。到了，自然与师政治部副主任坐在一起。于是双方就建国的前途进行了协商。最后，副主任承认，建国上戏校对今后的发展，才是重点。到部队，最多的是演出，但要说进步只能是政治思想方面的，而进入戏校才可以在业务方面有更深入的学习。当然，也可以去部队的艺术院校，但需要很多手续，不如一步就进入戏校更快捷。双方握手结束谈话。副主任说：“我希望看到戏剧界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不希望看到他演艺事业在之后的舞台上默默无闻。”张清副校长表示：“放心。这孩子功底很好，我们肯定要重点培养。不光他，还有那个方怡然也是咱们村的，唱功也不错。咱们村出了两个戏剧苗子，我高兴得很……”
　　 正在这时候，陪同来的一位同志悄悄在张清耳边低语几句。张清眉头皱起，对副主任说句：“对不起，我有点事。”走出大队部，来到院子。“怎么回事？”“有一封匿名信，说这孩子三年前写过一条反标。”“确实吗？有证据吗？”“证据？还没有，只是一封匿名信。”“反标？有没有具体内容？”“匿名信说得很含糊。”“这样，先不要声张，调查一下再说。不过，这孩子初中二年级才15岁，三年前也不过11、2岁。这么点的孩子，家庭出身也没问题，怎么会写反标？我怀疑有人是故意的啊。”
　　 刘雨山很是气愤，回忆说：“事情很清楚，肯定是有人陷害。那年的事情，现场我去了。建国家邻居后山墙用粉笔写了一条标语，针对的是林副主席。刘怀水让二狗到村委会报告，公安员叫上我一起去查。就是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正与刘怀水争吵。孩子们喊着：‘不是我们写的，不是，就不是！’刘怀水说：‘就是你们，不是你们，是谁？我才看见就是你们几个，这就不认账。’刘建国说：‘我们刚走到这儿，你就说是我们写的。你有嘛证据？’当时——”
　　 当时，刘雨山止住双方争吵，仔细看墙上的标语。标语内容应该是打倒当时的地委书记林虎，虎字后面拐弯钩拉得很长，后面画了三道重重的惊叹号，有两笔压在拐弯钩上，但是惊叹号很不标准，其下的点又不太明显，猛一看，好像虎写成了彪，细细观察，又不是。
　　 刘雨山就问刘怀水：“你看见是谁写的？”
　　 刘怀水一愣，眼珠子转着瞥斜了一遍几个孩子，看到刘建国，心里马上想到嫉妒着的刘全福，顺口说：“我看就是他！”
　　 刘雨山追着问：“你看见是他写的？用什么写的？”
　　 刘怀水心慌了一下，他哪里知道用什么笔写的？他赶紧看了一眼，白色的字，肯定是粉笔，就忙说：“粉笔。对，就是粉笔，他们从学校拿的粉笔写的标语。”
　　 刘雨山更加怀疑：“粉笔？不对呀，这画的道道，不像粉笔画的。建国，你们拿着粉笔吗？”
　　 刘建国边摇头边说：“没有。我们一起玩来着，谁写标语呀。”
　　 刘怀水说：“没有，我搜搜。”说着，就与二狗拽着孩子一个一个搜，什么也没发现。再对几个孩子的手看，有白色粉末。但孩子们说是墙上的白灰蹭的。坏水倒是有了底：“肯定，肯定是他。手上有白灰，那不是粉笔末是嘛？”
　　 刘雨山追问：“好，有粉末，那么粉笔头呢？”坏水和二狗低头转了好几个圈儿找，扩大范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听到这里，张清说：“没有粉笔头，那白色的字是用什么写的？”刘雨山说：“很可能是白灰块写的。但地下没有白灰块，一丁点也没有。再者说，刘怀水咬定是粉笔头，现场没找到，笔迹又不是粉笔痕迹，那么他肯定是诬告。那会儿很乱，也没人较真证据，只关注标语，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以为都是小孩，谁也没当真。”
　　 解放军副主任皱着眉头说：“后来呢？后来怎么定性呢？”
　　 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条标语似是而非，上到中央，下到地区，上下都很重视。地区派出了专案组。因为林副主席和林虎的影响，谁敢不重视？不管保林派还是倒林派，纷纷赶过来，要彻查此案。几个孩子被限制在村里，不弄清楚，不准上学。地区公安处来了一个笔迹专家，对几个孩子核对笔迹。折腾了一个来月，也没结果。地委书记林虎当时还没被打倒，知道了这个事后说了一句话：孩子懂什么？不要再查了。这事就不了了之。
　　 “谁知道，现在又被捅出来。肯定是坏水这老小子干的。他老是与刘全福过不去。”刘雨山恨恨地说。
　　 张清副校长想了想说：“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但从上面重视的程度来看，有人可能要做什么文章，但没有得逞。孩子应该是无辜的。我可以决定让孩子入学。但现在的形势……”
　　 解放军副主任看着张清副校长说：“孩子无辜，可你心里有顾虑。那好，我不怕。我要了。”
　　 张清忙接过来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这样考虑的，既然没有证据是孩子写的，那就搞一份材料，证明小建国没有问题，盖上章，等于有了结论。上下各方面都交代过去了。”
　　 解放军副主任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也好。不过，一个小孩子，档案里放这样一份材料，总觉得不太合适。你不是想推卸责任吧？”
　　 张副校长忙说：“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对小建国负责。要是没有结论，诬告信说不清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那会儿建国长大了，影响他的前途。”
　　 刘玉芳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叫什么事儿？好好的事，闹的，咳！”
　　 解放军副主任吧咋嘴说：“好事多磨呀。这让孩子还有孩子家长知道了，还不急死了？”
　　 急死倒没有，懵圈、愤怒才是真的。这不是，刘全福正在家里长吁短叹，转圈圈呢，脊梁的汗往下淌，头上汗珠子到了眼睑腮边，就顺手擦一把。农田干活回来，还没洗的手满是尘土，抹脸之后，那张脸几乎不用化妆，就可以登台唱花脸了。从知道信儿后，一家子围在一起，却没话说，全沉默无语。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呢？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啊。
　　 小建国流着泪，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爷爷、奶奶、爹、娘，您们甭着急，我没事。不去就是了。”
　　 爷爷摆了摆手，咳嗽两声说：“不知道哪个坏家伙，搬弄是非。算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建国就好好上学吧。”
　　 雪梅抱着闺女，小声说：“以后，怕是还有机会。”
　　 刘全福停住脚步，瞪着眼睛气呼呼地说：“机会？有坏人就没有咱的机会。俺知道这家伙是谁。都忍了这么多年了，骑着咱的脖子拉屎，欺负人也不讲究点儿。欺负俺，俺认了，又开始欺负俺孩子。没有这么干的。是个泥人还有点土性呢，这算什么事？不行，我得找他去说道说道！”
　　 说着，大步跨过门槛，光着脊梁出了大门。奶奶忙推了爷爷一把：“快跟着拦下来，他要出事。快点。”
　　 小建国机灵，忙跑着出去喊一声：“爹，爷爷叫你回来！”声音也拐弯了。
　　 雪梅忙把孩子推给婆婆，紧忙跑出院子，来到大队，正看见玉芳出来。雪梅气喘吁吁说：“全福这个傻家伙，不知道跑去找谁了，带着火气，我怕要出事。”
　　 刘玉芳忙喊道：“雨山，雨山，快出来！”呼啦啦，屋子里十几个人都出来了，脸上都带着问号。
　　 刘玉芳着急说：“快，全福肯定找坏水的麻烦，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全福这真急了。”
　　 刘雨山连走带跑，一群人紧跟在后面。坏水住在东头，不远，几分钟到了，就听见大呼小叫的声音。
　　 近前，就听见小建国喊着：“爹，快放手，值不当的，为嘛呀。”冷不防，小建国出脚踢过去，正中坏水的腰眼，疼的坏水惨叫一声。
　　 刘全福又是一巴掌扇在坏水脸上：“不行，这个坏蛋，欺负我也就算了，还要坏你的前程。不行，非教训他不可。”
　　 伴奏着啪啪的声音，甚至还夹杂着京剧腔调：“叫你使坏，再叫你使坏，早先不理你，以为俺好脾气。哇呀呀，气死俺了，我早存心将你打……揍出你屎来认不得妈……”
　　 周围竟然哄然大笑：“说得好！”
　　 有人趁机起哄。刘雨山一步进了胡同，见两个人扭在一起，周围有十几人看热闹，有的光劝不拉，有的拉也是拉偏，拽着坏水，看着坏水挨打，不让坏水还手，七嘴八舌劝着“别打了，乡里乡亲的，有嘛呀？”心里乐开花：你平时造孽，不是不报，时候到了报应到！这看热闹不怕事大，不但看戏，还解恨解气。
　　 刘坏水明显体力不行，被压得死死的，呼哧呼哧大喘气，嘴里咕噜咕噜求饶不停：“哎呀，哎呦，轻点，来真的呀？俺，没写，哎呀，哎呦，写了写了，俺是闹着玩……..哎呀，别打了，以后不啦，俺认怂，哎呦，哥……爷……哎哟……你是祖宗爷，行不？别打了……哎呦……”
　　 刘雨山看到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喝道：“全福，住手！”上去一把拉开全福，拉起刘坏水“还有你，干点嘛不行？非要瞎写诬告信，有用吗？别人难受你就高兴？得罪乡亲你高兴？你挨打就高兴？全福跟你一个祖宗，你们平辈，你叫他爷，你高兴？”
　　 刘坏水鼻青脸肿，鼻子流血，头发凌乱，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嚷个不停。刘全福呢，还在上劲：“不打你，你不老实。你记住，以后不管对谁，你再使坏，我就不饶你，咱村再出现诬告，就是你干的，我就揍你。不信你试试！”
　　 刘坏水哎呀着，忙不迭诶诶诶着，说话也不清楚：“俺不不，俺不高兴，不不试了，不试了，俺这是自找，俺这是生贱。以后不敢了，以后再不敢了。哎呦……”这家伙把刘玉山刘全福的话搅和在一起回答，让人们忍俊不禁。
　　 刘雨山心里暗笑：恶人必有恶人磨…….全福也不是恶人啊。这是让恶人把老实人给逼成恶人了，活该！口中说：“坏水啊，不是说你，这是何必呢。都是一家子，弄成这样子，你好意思啊？”
　　 “哎呦，哎呀”刘坏水又是哎呦几声：“就是开几句玩笑嘛，至于吗？我不对，道歉还不沾么？”
　　 “道歉？有你这么道歉的？”刘全福大声说：“这么多年，我就当你开玩笑了，可俺的小子，不能让你开这样的玩笑。去年，你胡说八道，不影响孩子上学就算了，这次，哼！就不行。”
　　 刘坏水歪着嘴唏哈哎呦，唯唯诺诺，脑袋瓜子点得如鸡吃米。刘雨山看看差不多了，全福出了气，坏水挨了打，事情真相大白，众人欣赏了一场精彩好戏。而且，这一打，让全村明白了，对坏人坏事不能迁就，不能忍让，更不能躲避，该出手时就出手，出手才知道，天下的坏人怕好人。“散了吧，散了吧。坏水，去卫生室抹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