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戏迷父子(小说)
刘全福与王二虎“珠联璧合”,闲时就凑在一起,拉拉唱唱,先后学了《斩马谡》《失街亭》《四郎探母》等唱段。小建国六七岁了,那会也没有幼儿园,平时在家跟着爷爷奶奶,晚上就跟在全福屁股后面,颠颠撒欢。看到二虎叫伯伯。二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连环画让小建国看。小建国看书好像不太上心,眼睛盯着画册,耳朵支楞着听爹唱。似乎是有遗传基因,忽然扔了小人书,跟着爹的节奏,小嘴里也能随着京胡唱几句,腔调拿捏,恰到好处,韵味十足。
把二虎惊得瞪大眼睛连连夸赞:“小小年纪,就能唱成这样,难得难得。说不定能有所成就。”
全福嘿嘿一乐:“他?小屁孩,能有嘛成就?”
二虎瞥了全福一眼:“你这就不对了。我也不是相面算卦的,就看这孩子和戏曲有缘。谁也没教他,随口唱几句就有模有样了。以后准比你还强。”
小建国看着爹说:“我也要唱戏,演杨宗保。”
“吆喝?说你咳嗽还喘上了。”
全福笑着说:“说说为嘛唱杨宗保?”
小建国认真地说:“杨宗保有本事,比武招亲,找了个媳妇穆桂英,两口子并肩打仗。”二虎全福还没听完就笑得岔气。
二虎指着小建国说:“你这个小建国。脑袋里装的嘛玩意?是你爹教得不?”
小建国说:“不是,小人书里说的。”
二虎看了全福一眼说:“你认字了,认多少字了?谁教的呀?”
小建国说:“跟着娘学的,反正能看小人书。”
二虎指着全福“啧啧”着嘴巴说:“你看你看,多聪明。没上学就认这么多字了,比你强。”
全福腰一挺脸一板得意地说:“那是,得看是谁的儿子!”
二虎又问:“还会什么戏?”
小建国张口就说:“还会唱巧儿我。”
二虎哈哈一笑:“巧儿我怎么啦?”
“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童声稚气,嗓子稚嫩,有板有眼。
二虎眼一瞪说:“这是跟谁学的?”
“听翠改婶唱会的,回家听爹唱,就更会了。”
“嘛时候学的?怎么我不知道?”
“就是你们拍戏的时候。翠改婶还亲我来着。”二虎哈哈一笑:
“亲你?亲哪儿?”
小建国小手摸着脸蛋:“这儿,就这儿……”
全福啪!在建国后脑勺捎了一个后秋:“以后不准让她亲……”
小建国委屈着说“不许亲我,亲你呀?”二虎把持不住,弯着腰,捂着肚子,笑不出声,跪在地上,头顶地,眼泪哗哗如黄河之水顺着脸流下,打湿一片土。全福哭笑不得,有些气急败坏,顿时恼羞成怒,揪着小建国的耳朵,回家。自此,全福有意避开郄翠改,实行三不政策:不接触,不照面,实在没办法,就不说话。当然,领导安排二人一起演戏,台上台词对白不能避免。但下台来就形同路人。
农民嘛,过日子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小建国跟爷爷奶奶一起睡,奶奶睡得晚,纺线子。这两年,电通了,屋里点着一支十五瓦灯泡,可比煤油灯亮多了。全福先去爹娘屋里问安,看着小建国钻了被窝,才回屋。
晚饭吃得晚,俱乐部快散伙了,又不会玩牌,心里觉得没劲。有心去找二虎唱几段,可心里憋屈,支书说了好几次,上级说不让唱了,就不要唱那个老戏了。要唱就唱新戏。新戏有嘛呀?巧儿都唱腻了,朝阳沟是豫剧,咱不会,别的现代戏听过没学过。嗨,没事,睡觉。
“哎,早点睡,你又有了,别累着。”
雪梅说:“都仨月了,累不着,你先睡吧,我把这只鞋底纳好就睡。建国的鞋都磨透底了。”说着,用力拉动绳子,使劲紧了紧,把针在额头头发上蹭了蹭,又纳了起来。
全福睡不着,躺在被窝里,嘴里哼哼《铡美案》老旦唱一段。
雪梅说:“我说,你没听见广播喇叭里说,老戏不好,不让唱了。”就是啊,报纸广播批判老戏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没有工农兵。
俱乐部自己编演一些快板对口词三句半,水平一般,人们不待见。演的没劲,看得也没劲,慢慢地,俱乐部人越来越少。随着自然灾害的到来,食堂清汤寡水,下地干活也是出工不出力,人们吃饭都吃不饱,俱乐部自然而然解散了。
俱乐部不演,挡不住戏迷全福迷呀。一没事儿就与二虎一起偷着唱一回。
二虎说:“今儿个唱点嘛?老旦你唱的不少,没听你唱过《打龙袍》,会不?来一段?”
“会,就是唱不好,那要见功力的。我试试,凑合唱。拣难唱的试试,就唱龙车凤辇进皇城吧。”
二虎说:“要说老旦,还真是李多奎唱得好。人家这句唱的,哎呀,一听就浑身上下发紧,起鸡皮疙瘩。怎么说呢,人家的声音就像传到了天上,那嗓子真不是一般人能唱出来的。”
全福口中说“试试”便拉开架势,酝酿情绪,把唱词回忆一遍,“好啦,开始。——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的人……”
就算压低嗓子,爱热闹的村民还是来凑热闹。唱了《打龙袍》,又唱《四郎探母》:“一见娇儿泪满肠,点点珠泪洒下来……”
全福唱得上劲,二虎拉得更带劲,俩人额头满是汗珠子,也顾不上擦。有人抱着夹看热闹说:“唱得真带劲,吃的嘛饭?这么大嗓?”
全福眯着眼回了一句:“饱吹饿唱,知道不?越饿唱得越有劲,就忘记饿了。”
“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呀你。饿着肚子还能唱饱不成?”
“不信你试试。唱几句,一会儿就不饿了……”一拉长腔,忘乎所以。有人学他,开口就唱,奇怪,一收肚子,肚子还真的不闹饥荒了。
转眼到了四清运动,村干部挨个过筛子,查四清四不清问题,有枣没枣打三杆,有丁点问题也要反复交代检查斗争。两年运动,村民对发生了什么事,有点不清不楚,光知道有干部多吃多占,存在四不清问题。工作组每天都组织学习,大喇叭震天价响。上工前半晌休息都要学习报纸。
工作组人才济济,文武双全,能说会画,不但账目清理清楚,账单全部公布,还刷白墙壁,画《收租院》,一排墙画了一百多个人物,吸引大人孩子每天都来观赏。
村干部人心惶惶,村民政治觉悟倒是提高很快,都开始关心国家公社和村里的事情。搞什么活动都很热情。村建立民兵连,民兵分组背着枪,每天巡逻。这一搞两年多。
过了年就到三月,还没脱棉衣,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发生地震,村里乱了套。有部分家里土坯房后山倒塌,幸亏本地盖房是四梁八柱,墙倒架子不倒,虽然弄得灰头土脸,但没有死人,但有砸着碰着的。
刘全福是在梦中惊醒,听得房架子吱吱作响,还夹杂咚咚声响,以为有贼上房,大喊了几句,就没有动静了。叫醒雪梅,雪梅赶快穿好,用被子包住两岁的女儿,下炕出门,来到爹娘门口:“爹,娘,起来没有?”
爹说:“地动(地震)了。没事,起来了。多少年没闹过了。”开门,爹和娘开门,拽着小建国出来,站在院子里。
小建国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说:“奶奶,冷。”
奶奶说:“全福,去,跑屋里把被子拿出来,裹住。”
刘全福立刻钻进屋子,迅速扯出几床被子,交给父母,又跑到街上,抱回几捆秫秸,放到大槐树下,几个人铺上被子,用被子裹住身体坐在秫秸上。
就听到街上有人喊:“民兵连集合!能出气的出来救人啊。”
刘全福也是民兵一员,还是一个排长。忙对爹说:“爹,我去集合了。”就跑到街上,见影影绰绰好多人在街上站着。
村干部都在,也有工作组的人,就听老支书分工:“民兵分组,亮子,你带一排去一二小队,查看损失,赶快救人。”
亮子带着几个人走了。“全福,你来正好。你带二排去三四小队查看灾情,抓紧救人。”全福答应一声,带着几个人就走。
有人说:“他可是戏傻子,他能行?”老支书回看一眼那人说:“谁说他傻?他比你精多了。”一阵嗤笑中,老支书又把剩下的三排和预备队做了分工,查看余下小队的灾情。
刘全福带着人来到西头(西街),黑乎乎的看不清。全福也分成三组,每组三人,先迅速查清灾情和伤亡情况。地震造成电路中断,有几户点上了罩子灯(马灯),正在从屋里往外拾掇东西。
刘全福吆喝着:“路叔,要帮忙不?”
“不用啦,人没事,就是猪圈塌了,砸断猪腿。你们快去别人家看看去。”
转了几家,没大事。忽然听到小孩哭声,几人忙过去,原来是寡妇郄翠改家。连个亮光也没有,刘全福跨过倒塌的墙头,进入院子,见奶奶揽着两个孩子,哥哥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小女儿好像受点伤,哭泣着。翠改正从屋里扯被子。屋子的后山墙秃噜了一大块,幸亏墙坯往外倒塌在街上,人没事。
全福不说话不行了:“婶子,人没事吧?”
郄翠改婆婆说:“人没大事,吓死人了。小妮擦破点皮,不要紧。黑灯瞎火的,这去哪待着?”
刘全福说:“婶子,没事,这不我们都来了,你们先歇着。我们来。”吩咐大家从屋里把吃的喝的穿的盖的先抱出来,又从街上抱来秫秸,铺到院子中间,说:“先凑合着,天亮了再说。”
翠改小声说:“谢谢你们。”郄翠改、刘全福又要进屋子拿东西,忽然又有余震,大地摇晃,人站不住。
全福忙喊道:“坐下,坐下。”大家忙不迭坐在地上。只十几秒功夫,四处传来忽喇喇墙倒屋塌和人们惊叫的声音。两个孩子抱着奶奶一声不吭,连疼痛都忘记了。正在拾掇东西的郄翠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被旁边的刘全福揽了一下,用力过大,正巧贴在怀中。郄翠改脸发烧,感激地瞥了一眼,忙挣脱开。幸而天黑又是一刹那的事,没人看见。脸红不红就无所谓了。
刘全福若无其事说:“先待在院里,千万不要进屋。天亮后村里会有安排。那,我们去看看其他家。”说着走了。郄翠改摸着发烫的脸,回味着刚才那一拥,一颗心怦怦直跳。
天慢慢亮了。却是阴得厉害,看样子要变天了。虽然已是春天,却是冬的末尾。雨雪常有的事。地震再遇到下雨雪,这人住哪儿才好啊?上级下达指示让各村自救。老支书本已经犯了四不清错误,但职务所在,仍然指挥抗震救灾。按着晚上分工,去各家各户落实指示,一是不许进屋睡觉;二是搭建窝棚。凡是看到进屋的,一律轰出来,有能力的自己搭建窝棚,没能力的,让民兵帮助搭建。
全福率领民兵,对负责的小队一户一户检查。对五保户、军烈属还有孤儿寡母的,重点帮助。
到了翠改家,见翠改正扶着根木头发愣。刘全福吩咐道:“小青留下,其他人去帮助剩下的几家困难户,帮忙搭搭架子,把窝棚弄好。婶子和孩子们呢?”
“家里没有糁子了,婆婆领着去推碾子了。”刘全福上前接过木头,看好地势,远离房屋,靠近树木,与小青一起,几根木头支起来,搭成马架,捆绑结实,竹竿木棍斜靠绑好,抱来秫秸,挡在外边三面。
里面铺上麦秸,再铺上一领草苫,可以挤下三四人。拍拍手说:“好了。有没有塑料布?”
郄翠改摇头。“那苫布总有吧?”
“有一块,让老鼠咬了好几个洞。”
“不要紧,苫布要苫在外面,挡风遮雨。破洞可以补一补。在哪?”郄翠改领着刘全福和小青去柴草房搬来苫布,展开,两人用力,把苫布遮在窝棚上面。“这一面可以用门帘挂上,总算是个窝啦。”
翠改感激地说:“忙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我去烧水。”忙去水瓮里舀水,一掀开瓮盖,只剩一个底,还有泥。
翠改尴尬了说:“我去挑水。”
全福说:“算啦,我去挑水,小青你去看看他们弄好没有?如果好啦就回家。”说着挑起水桶走了。不一会儿,挑回清亮亮两桶水,翠改已经刷了瓮。见全福挑水进家,一恍惚,心里有奇怪念头:这要是丈夫多好……忙迎上去,欲接过来,刘全福绕过,直接到水瓮边,不放扁担,左手提着水筲担在瓮沿上,倾倒,水哗哗进入瓮内;右手提一水筲担在水瓮沿上,又一倾哗哗倒入。担不离肩,扭身就走。
又一会儿,刘全福又担来两桶水,走到水瓮旁,放下,将扁担竖起欲靠在墙上,一只手接过小声说:“我来,你累坏了吧?休息一下。”
刘全福怔了一下说:“不累,我把水倒了。”说着要提水筲。谁知,放下扁担的郄翠改又抢先去提水筲,俩人的头抵在一起。刹那时间停止了,抬头互望,那么近,呼吸声都可闻。
郄翠改眼睛含爱水,刘全福眼睛有慌意,忙躲开郄翠改目光说:“我,我该走了。”
“我,我喜欢你,真的,别走,我真得好苦,待会儿说会话。”说着靠上去,抱住刘全福的腰。全福懵了,醉了,双手也不自觉地搂住翠改的腰肢,口中竟喃喃说“巧儿你……”“柱子哥……”郄翠改踮脚去亲全福,刘全福躲了一下,脸被亲着了。俩人搂抱着,麻雀也不忍打扰,扑棱一声全飞走了。
就这扑棱一声,刘全福惊醒,涨红着脸松开手说:“不行,不能这样,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走,还不忘擦擦被郄翠改亲过的脸。郄翠改含着泪水,痛楚于心,张口不知道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全福飞走。
刘全福强压下乱蹦的心,用力搓搓发烧的脸,看看四周,幸而没人。走到大街上,见人们忙着搭建窝棚,抱柴草,扛木头,忙得不可开交。就到老支书那里汇报了一下,然后回家。家里窝棚也被帮助搭建好了,雪梅已经把搭好的窝棚拾掇利落。刘全福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不敢吭声。窝棚外面盖上塑料布,里边铺了麦秸,还铺上一领草苫,并铺上铺炕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