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相亲相近鹅和鸥(散文)
一
杜甫客居成都“江村”时,给江中的鸥绘了一幅写意的画——相亲相近水中鸥。成都属暖温带,应该是没有大天鹅光临的,在胶东半岛的荣成,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大天鹅,并不孤单,有近岸岛屿的鸥,似是大天鹅相知的朋友,也飞落鹅群,陪伴大天鹅,不禁让我生出诗意来,心吟“相亲相近鹅和鸥”。
我喜欢驱车往石岛湾畔观天鹅,每见,都有久违的感觉,心念她的孤独,但愿我频繁地出现,那些天鹅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消弭那份冬寒里的孤独。
石岛湾处,原本名“斥山浦”,其形若一面扇贝,漫延的浅水系,就像刻在纸上的抽象画,又像了鸟儿的爪子。多年前,将湾北的浅滩填隆其一条柏油路,剪裁处女一座形如凤凰的凤凰湖,湾畔则横亘着一条长若三公里的岸堤,于是,这里也成了大天鹅摆在湾北的一条长阵,正南是千帆斗风,正北则鹅白似雪,这种大格局的风景,引来无数游客。忙于过年,有些日子没有去了,我觉得冷落了大天鹅,让“眠沙泛浦白于云”(杜甫《得房公池鹅》)的天鹅,孤芳自赏,心中失落了一行行诗意。
其实,我想表达的是我疼爱,独自起舞,谁人鉴赏?有人说,想做一只白天鹅,就要忍受高贵者的疼痛。你已经是大天鹅了,还要白昼为一湾碧蓝飞舞。我错了,赏天鹅起舞的不仅有我。
数里长岸,在浪涛轻拍的砌石台阶,在隆起的沙丘,在人工雕塑的海螺前,在那艘巨大的远航船的建筑上,依然架设着长枪短炮,哦,摄影的人告诉我,要留住天鹅最后的倩影。“最后的倩影”?所有的告别,尽管是笑着说,我都觉得出一种凄凉。
在寒雪中引吭,迎来了春天,天鹅却要离开,多少鸟儿是为了享受春光而走进我们的视线,唯独大天鹅反其道而行,这是怎样的境界!
二
最让我吃惊不小甚至惊呼着差点冲进浅水的是,阳春三月里,竟然在天鹅的行阵里,多出一些陪伴者。
几千只大天鹅,完全可以遮掩了那些陪伴者的渺小,但它们并不感觉卑微,更不会矫情地说,俺可是形微言轻,而是穿插于天鹅阵群里,点缀出一种“总相宜”的画面美感。
它们是:嘴黑足红的黑嘴鸥,头黑嘴扁的海雀。可别小看了它们的出现。它们是世界上濒危的野生海鸟,据说现存不足两万只,而如此独占一半。我顾不得欣赏主题了,眼睛被这些小小的精灵吸引住了。
黑嘴鸥见我走来,翘首侧颈而视,滚圆的小眼睛上下好像飘着半月行动雪斑,头顶的羽毛乌黑发亮,仿佛是涂了发蜡,在日光里闪着一道黑色的电。有的还保持着“冬羽”的模样,头顶是淡褐色的斑,耳区则想点染了墨汁。简单的色彩,在它们身上显示出绝对的唯美,种族的基因决定肌肤的颜色,而在黑嘴鸥身上,颜色的基因也是这么强大。
扁嘴海雀是海鸟中的“四不像”,如鸥若鸭,扁平的嘴,宽大的脚蹼,让我们疑心是家鸭得到了进化而择海而居。探险家罗伯特斯汶霍称这些丑小鸭是“闲步鸥”,我没有看到它们步走,却可见它们在鹅群里并不安分,穿行其间,时而依偎到鹅的肚腹,是为了取暖?我不敢做违背动物学的猜想。
我一直在猜想,鸥和鹅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人与类聚,物以群分。都属于鸟类,它们应该在一起。我知道,这些鸥和鹅,都坚守着共同的“爱情观”,它们一旦结为伉俪,便终生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一旦一方故去,另一方则会苦度余生以终老。或许,是鸥闻到了的鸣声,那鸣声是呼朋引伴,所以,千鸥翔集来会鹅。或许是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万鸟都会互传信息,相约来庆。
这些来与天鹅作伴的鸥,从哪里来?它们不是候鸟,而是以荣成近海的岛屿为家。旅行家说,马尔代夫是“上帝抛洒人间的项链”,那么荣成千里海岸线外的岛屿则是大自然磨砺的珍珠。云笼雾罩的苏山岛,仿若一头瘦驴的海驴岛,那是海鸥的王国。《爸爸去哪儿》影片的拍摄地鸡鸣岛,三千鸥鹭是岛的主人,曾经的剧组据说是递上了名片才登岛的。还有什么镆铘岛、姑嫂石、布谷岛、花斑彩石……早被鸥鸟占为己有。对于天鹅而言,它们是主人,它们要极尽地主之谊,年年相会年年等,只为给寒冬添上精彩的一笔。
诗人欧阳江河说,我对美总是怀有乡愁的。一根线牵着风筝的乡愁,万里之途,天鹅记得乡愁。哦,这些鸥莫非是来和天鹅互诉乡愁的?或者说,就是躲进乡愁的港湾,任由飘雪蓝水洗染着它们。
三
或许,是为了勾兑一种最生动也醉简单的色彩。黑与白是围棋的颜色,这是智慧之色,它们是在下一盘围棋?但它们执棋落子时,心中不存赢和输。我想远了。色彩美学告诉我,黑与白,代表的是淳朴与纯洁。以淳朴之心,靠近高贵的白,没有疑虑白是否接纳黑,只有融合,多么诗意的一场色彩相融。它们是要在浅海架设其一架钢琴?黑色的是键盘,黑的鸥在欢呼雀跃;白色的是琴键,在黑色的包裹里,静待一曲欢歌。我想伸手敲击那些琴键了,换手与速抹,款缓而又疾驰,在高低音间频繁地切换,哦,我的心一架与这些水中的尤物演奏了一段鸥与鹅的和谐曲。
诗人说,在黑白里现出色彩的温柔,在色彩里朝圣黑白。我总搞不懂这两句诗,面对鸥与鹅的黑白交织,我明白了,黑白勾兑的是温柔的底色,任何五颜六色看到这样的黑与白,都要臣服朝圣。相亲相近,我们获得的感受岂止是震惊。村上春树说:“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何况是两个品种的鸟,它们在它们的乐园里,相亲相近,这是怎样的和睦。
与高雅在一起,也会变得彬彬有礼,多情岂是曾经有种子。我以为,世界上,比爱情还温暖的词只有“陪伴”了。此时,鸥与鹅有着独特是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系统,和睦共处,享一片蓝天,饮一湾净水,取一湾的暖。一半是情,一半是缘,或者在心有灵犀者的心中会产生一种电波,或者本来就有一个信箱,互诉亲情。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冬天里的那片雪花,一定是它们之间的信物。这些都是默契的,更是一种渴望。艾略特说,动物是最可亲的朋友,它们从不提问,也从不指责。当然动物之间也是这样的状态。陪伴会产生美妙的诗意,和意想不到的幸福感。我突然想其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老小孩和小小孩》(央视记录频道)。一个研究机构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让一群耄耋老人和一群幼稚园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实验的人问三岁的孩子:“看看你的朋友肯可有多大?”孩子不假思索地说,20岁了,是个大男孩。而肯可此时已经是87岁了。两个人继续在游戏的迷宫里穿行,互相召唤,相遇时,一个叹道:你这个小鬼!孩子回道,你这个大哥!老人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享受着生命秋季的反季节的快乐,这样的状态,可以用“相悦”来解释,孩子,是抵御衰老的快乐力量,比药物有用百倍。我想,鸥与鹅,应该是彼此在慰藉,在陪伴中获得美妙,开始可能是试探和好奇,继而才是和悦自得。卑微者不再卑微,高贵者更觉高雅。这是多么诗意的相处和陪伴啊!
四
鸥和鹅构筑了一个和乐的世界。黑嘴鸥有时仰首目视着天鹅展翅,有时故意躲进天鹅的翅下相戏,有时跃飞半空,与鹅巡舞,让黑与白在空中灵动起来。天鹅时而仰天而鸣;时而与鸥相顾而咕咕呼叫;时而咿呀若童子念书,窸窣飞韵;时而翔宇空中长啸。这些声音或许在表达着彼此熟知的意义,只是我们太拙于词,用“莺歌燕舞”“琴瑟和鸣”一类的抽象词语来形容,我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了。
想起李清照的词“惊起一滩鸥鹭”,我走进那些鸥鸟,鸥鸟不惊,向我走来,它们应该是和我相知吧。或许它们本就认识了我这个善待并喜欢它们的常客?尽管我的“陪伴”是很不守时,但我觉得已经混熟了面孔。
白云陪伴着蓝天,天空才亮丽;星辰陪伴着月亮,月夜才皎洁;路灯陪伴着街道,夜晚不再黑暗;广场有了舞者的陪伴,空旷之地才不会寂寞;岁月有生命陪伴着,才不会荒凉;青春也爱情陪伴着,才不再迷乱。鸥陪伴着鹅,这个冬季才有了生机,我想给这个季节改一下名称,曰“天鹅季”,它属于赤山脚下的石岛湾。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鸥与鹅的陪伴,从来不需说什么,也不必喋喋不休,或许它们彼此都懂得“相亲相近”。
十一月来,为了相聚;三月孟春,是告别的月份。莫非鸥是特地飞来和鹅告别。我随手从岸边折下一柳枝,投于浅海,太多的鸥与鹅都睁圆了眼,看着我的举动,它们是否懂得我“折柳送别”的含义?
这里的大天鹅要飞往西伯利亚,那里有多么遥远,它们要用几亿次的翅膀扇动,来完成这样万里之遥的迁徙旅程。我不知中途是否有岛屿或陆地能够让它们暂时落落脚,歇歇翅膀,那个贝加尔湖是鹅的“诗与远方”,万里征程是诗,清寒之地是它们的远方。如此说来,鸥的陪伴就有了更深的内涵了。所有的陪伴,最终都有一别。海湾里,也不可能有雪飘海浴的不散筵席,原来这是鸥与鹅的最后相守,相守是温暖的,最难分长相守,但即将的飞离,也是“多情自古伤离别”,鸥与鹅是否也是如此?
朋友告诉我,一个月前,大天鹅就开始了练习飞翔了,三四个月的安逸,或许对飞翔是一个最大的威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或许天鹅也知晓这样的人生哲理。一群群天鹅,似乎听到了谁的召唤,以冲刺的速度,双足在海面上疾走,并狂舞着翅膀,最终起飞,绕海升空,又斜身下刺,这不是表演,而是练习各种姿势,因为路途遥远,它们要用各种姿势在空中休息调整。那些海鸥却是很幸运的,它们是家就在附近的岛屿,但它们也伴随着天鹅起飞,确切地说,是伴飞,就像飞机的僚机,担任着护卫或者是鼓劲的任务吧。
美,永远不会是孤独的,也不会孤单,更不会落单。人们绕湾观赏,给天鹅投去爱怜的目光,群鸥赶来相伴,晨曦沐浴着天鹅的美姿,蔚蓝浮漾着朵朵白莲,赤山的倒影做了大天鹅的背景,如此的鸥鹅群阵,书写着崭新的美学课程。
五
人和动物,可能都难逃一个“情”字的束缚,这片海湾,还有海湾深厚的赤山,也是天鹅要告别的陪伴。此时,赤山春和景明,游人如织,天鹅结伴列队在赤山山前翔舞,时而滑翔,低到可以和人相亲相近,可以伸手捧住那团雪白。时而从山谷跃出,我觉得它们是去看看山顶的湖,问候一下湖中的鸟。我又觉得,赤山之春,是大天鹅唤醒的,那些摄影人转过镜头,将赤山作为天鹅展翅的背景,记住最美的时刻,我想问问,是不是把照片冲洗出来,给天鹅带走,到贝尔加湖和另一支鹅队交换一下?
我想,天鹅为什么要飞走呢?是天鹅不喜欢惰性?是内心有着永远的向往?万里征途,是它们的理想旅程,我们这些想法,阻止不了天鹅的远去。是啊,就像孩子要离开家,父母的心情是矛盾的,放飞,才是必然的选择。
为了暖,鸿雁要南迁,“可叹鸿雁迁徙忙”,这是诗意。天鹅为了生命?也许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一种习性吧,它们选择了清寒之地。“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这是给天鹅远征的填词,叫“送君行”。盟鸥还海岛,问雁觅家书。我们有谁问过天鹅寄来家书没有?天鹅的境界,远超了这种小家子气,天鹅,你是“远行客”,是“追梦者”。
此行,是天鹅要在空中划上一道生命翩翩的轨迹,谁说鸟飞不知空中留下痕迹,我觉得,天鹅除外。它们以优雅的状态,在人家的舞台上舞出了王子与公主的唯美故事;在空中要开辟一条最美的飞翔航线。
石岛湾,是天鹅万里归来的目的地,又是它们远飞而去的出发地。这多么像千年前,在赤山建立法华院的新罗人张保皋,他从新罗归来,在斥山浦泊船,又从斥山浦解缆离开。历史啊,有多少相似,何止是人类,天鹅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仿佛有着衔接和相似。
一次次起飞,一次次降落,深知它们消耗了身体的能量的赤山人,早就在沿岸安置了志愿者,手提着大桶,将金黄的玉米粒抛向鹅群,这是赤山人给天鹅饯行,也是为大天鹅增添强大的续航能力。那些鸥飞在半空,并不落下与之争食,它们也懂得此程太遥远,空腹难御寒。
人类的和谐在于宽容,禽鸟的相处在于欣赏。我将鸥陪伴着鹅的画面存记于脑海,暖着我的性情,启迪着我怎样与人相处。
今天再去海湾看大天鹅,大部分已经踏上了远去的路程了,还有几只在悠闲,似乎在等待什么,莫非是等着与我作别?我有点多情了。哦,或许是不舍名山蓝湾啊。还有很多鸥陪伴着,准确地说,是簇拥着。
咕咕……
嘎嘎……
海鸥和天鹅,彼此呼唤着,是再相约明年冬季?还是在依依惜别?
2022年3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