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摇头说，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毛头小子吗？再说了，我们给他擦的屁股还少吗？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他，他啥没干过？他胆大包天啊！谁给他这样大的胆？
　　 母亲叹口气，絮叨起来，他在我们面前永远是孩子，是长不大的孩子——唉，他怎么就长不大呢？哦，他被爷奶宠坏了，他们带孩子真差劲……要是我们带……
　　 母亲没絮叨完，看父亲的脸色惨白，赶紧从父亲兜里掏速效救心丸。
　　 父亲一病不起，住了院。
　　
　　 十一
　　 母亲替父亲作总经理。
　　 年过花甲的母亲白天在企业里马不停蹄地工作，晚上有喘息的空还要火速去医院看望病榻上的丈夫。精力不济的母亲自然想到了年富力强的儿子，她指派儿子照顾父亲，可儿子没三天就怨声载道，时不时地溜之大吉。母亲天天呼儿子，可儿子爱答不理，即使偶尔承诺尽心尽力照顾父亲，可那承诺如柳絮一样的轻飘。母亲加大了给儿子的补贴，还许诺若好好照顾父亲定有重奖。儿子为了得奖，开始几天还能坚守岗位，可很快就松懈下来，又时不时地溜之大吉。
　　 母亲不得不雇护工，可护工的不卫生、不勤劳、不细腻、不诚心等等都让她忧心忡忡。换的新护工，还不如原来的，甚而越换越差。不过，再差劲的护工总比成成要好上一个档次，最起码人家能在岗。
　　 母亲每次去看望父亲，父亲的眼角都会挂满笑意，等母亲要走的时刻，父亲的眼角都会溢出浑浊的泪珠，他拉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
　　 两线作战的母亲越来越羸弱，丰腴的身体瘦了一圈又一圈，她那富有弹性的双腮蜕变成了长长的皱皮，下坠着，像鸡喙下的垂冠；她那炯炯且果敢的眼神早已黯然，蒙上了一层翳云；她那花白的头发倏地全白了，焦脆得可以随意折断，随风飘逝。
　　 年富力强的成成忙于呼朋唤友，游荡于酒吧，舞场，歌厅，泳池，钓台，赌场之间，声色犬马，悠哉乐哉。
　　 巷子里的人都去瞧看成成的父亲，快嘴王婶也是。钱麻子对王婶撇嘴说，姓唐的病好不了。
　　 王婶不服气地说，你瞎咧咧，人唐家的钱堆积如山，啥病治不了？
　　 钱麻子抖动着满脸的麻子，嘿嘿狞笑两声，然后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上次说那狗尾巴草要烧根，现在确实烧根了，烧了根的狗尾巴草烂在姓唐的心尖上，这样的心病咋能治好？我夜观天象，唐府上空的晦气很沉，唐老板在劫难逃。
　　 王婶眨巴眨巴眼，不自觉地点点头，似乎有些相信钱麻子了。
　　 一年后，成成的母亲也支撑不住，病倒了。
　　 刚刚舒缓一点的父亲坚强地站了起来，每天颤颤巍巍地照顾着母亲。他们不再雇护工，也不叫儿子。吃饭时，父亲给母亲一口一口地喂；上厕所时，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贴着墙，一步步往前走；输液时，父亲拉着母亲的手，眼瞪着药水一滴滴下坠……
　　 夜深了，病人都昏昏睡去了。成成的父母总是难以入眠，四目相对，干涸的眼眶里常润出温热的泪，两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十二
　　 和唐家无亲无故的小郭接替总经理的职务。
　　 小郭矮小精瘦，可精力旺盛，干事勤勤恳恳，一心一意，把集团打理得井井有条，各项工作日新月异，效益蒸蒸日上。
　　 怎么能用一个外人作唐氏集团的总经理呢？成成愤怒不已，醉醺醺的他常借着酒劲到集团总部吵吵嚷嚷，索要总经理的位置。门卫不敢阻挡，秘书不敢拦截。平时肃穆庄严的总经理室被他搅得乌七八糟，一片狼藉。
　　 分管安全的副总经理在一边细声慢语地劝解，这劝解常会变成谄媚和恭维，变成赞誉和钦佩，在郭总不在场时还会变成替成成鸣不平的愤然和可惜——那怂恿之意昭然若揭，可他平时在下属面前彰显的尽是憨厚与善良、正直与忠诚。
　　 面对咄咄逼人的成成，小郭不惊不惧，拿出集团管理层一致通过的委任书，上面既有红彤彤的公章，还有成成父母的私人印章及签字。
　　 成成傻眼了，但还是赖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骂骂咧咧地扬言：这企业是唐家的，我唐成成身为七尺高的男子汉，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小子找谁当靠山都不行，看我不找人收拾你！
　　 小郭微微一笑，泰然道：“市委郭书记是我亲叔，看你能搬倒这个靠山不？”
　　 现在的市委书记确实姓郭。成成不由得一愣，他知道这郭书记是省里下派的，根子粗，干事雷厉风行，正在全市各区县铁腕治乱，好多风光无限的街霸蛇头就栽在他手里。成成醉意猛醒，突然站起来，唬着脸，一面咋呼，一面往外溜。
　　 那以后，成成消停了好长时间。
　　
　　 十三
　　 身为总经理的小郭每周都会抽空徒步去一个棚户区，不让专车送——专车只用在公事上。
　　 司机小高很奇怪，他猜郭经理一定有了小三，唉，这郭经理相貌磕碜，看起来就像个瘪三，咋能有小三？嗯，这还用说，他手里有权，兜里有钱，女人自然就会像蜂群觅花似地投入他的怀抱。咳，想想自己身材魁梧，一表人才，可没有一个女人主动示好，自己想尝个鲜也没有机会。家里那个黄脸婆像条水蛭钉在自己身上，天天喋喋不休，腻烦死人，可还摆脱不了，只能隐忍不发——生活真是枯燥无味。这些小三们真他妈的瞎了眼，只认钱，只拜权。不过，自己又迷惑不解，这姓郭的怎么能把小三窝在棚户区呢？环境龌龊，岂不坏了雅兴？哦，知道了，这样好掩人耳目，若金屋藏娇，被发现的概率太大。唉，现在的经理们在台上正襟危坐，大骂淫浪之徒，可他们背过脸去有几人不是既淫又浪？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个个嘴紧腚松，日他娘的，现在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装逼时代……
　　 小高一面想，一面愤愤不平，不时地向空中挥舞拳头，砸向意念中的郭经理——这个渺小的土包子被他一次次击倒，最后粉身碎骨。
　　 小高喝醉了，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好友、分管安全的副总经理。副总经理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他的下属保安队长小陈，并一脸严肃地说，你小子要保守秘密哟。小陈拍着胸脯，皮笑肉不笑地说，请哥放心，直到海枯石烂我也不说。
　　 那以后，小陈见到郭经理立正敬礼之后都悄悄地从背后唾一口。
　　 后来所有的保安都知道了这个秘密，都在给郭经理敬礼之后在背后悄悄地唾一口。那个没有对象的年轻保安要唾两口，在心里骂：妈的，老子一个女人也没有，你却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霸俩！天理难容！
　　 小陈又把这事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分管卫生的邱阿姨。
　　 邱阿姨心里存不住东西，兴奋不已的她把垃圾清理工吴阿姨拽到一旁，眉飞色舞地说这秘闻。吴阿姨是个来自农村的憨实女人，她不信邱阿姨的啥秘闻，说那肯定是谣传。邱阿姨鄙夷地说吴阿姨是个乡巴佬，没见识，不懂现在有钱人的情调，你等着瞧，事实一定会验证我的话。吴阿姨淡然一笑，显然不信。邱阿姨白了吴阿姨一眼，满心不快，好几天没搭理吴阿姨。
　　 小陈呢还把这事偷偷地告诉了锅炉班班长老张。
　　 老张呢，是个直肠驴，心里藏不住东西，他压低声音把这秘闻告诉了锅炉工老郭。老郭是个来自农村的憨实男人，听后只呵呵地笑两声，显然不信。老张没得到老郭的呼应，显得不自在，就进一步推断道，要不多久小三就会和原配大战八百合，闹得鸡飞蛋打。老郭没抬眼看老张，只是摇头。老张又没得到老郭的共鸣，他挖苦老郭是乡巴佬，没见识，睁眼看看，现在的经理啊总裁啊，那个不是家里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可老郭仍然摇头，嘴角还挂着淡然的笑。老张以为那笑是轻蔑的，便胀红了脸说，你老郭等着瞧，事实一定会验证我的话。然后扭头走了。两个好兄弟为此几天无话可说。
　　
　　 十四
　　 有一天，小高压低帽檐，裹上大衣，去那棚户区里徘徊，期盼嗅出点异味。
　　 嗨，还真有重大发现：秘书小霞从一棚户中走了出来。她那华丽的装饰、婀娜的身姿和扑面的馨香与这腥臊并御的环境极不相称。
　　 小高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哦，郭经理钓的鱼是小霞！哟呵，这个土包子眼光高着呢，敢钓我们集团里的一枝花！真他妈的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里！副市长的儿子馋得跟个猫似的，三番五次地讨好小霞，几年都没沾上腥，这小子倒捷足先登了。这土包子把骚情隐在棚户之中，高明，他玩女人的手段独特啊！他奶奶的！小高想到自己无人问津，不禁又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小高躲在暗处，赶紧拍下小霞的曼妙身姿，接着便向小霞的背影挥舞着拳头，一次次狠砸下去，他要砸得那张可人的媚脸跪地求饶——饶她吗？当然，他扶起那曼妙的身姿，揽在怀里，擦去她满脸的泪珠和血迹，然后温存起来。
　　 第二天，小高对分管安全的副经理说心中揣着一颗重磅炸弹。副经理赶紧请小高喝酒，饥渴难耐的他向小高不停地敬酒，拜求高弟说出秘密。小高卖足了关子之后便竹筒子倒豆子——滚出了全部，还展示了照片。副经理抚摸着照片上小霞的躯体，骂声连连：那纤细的腰是水蛇腰，一定能缠人；那肥硕的臀满是狐狸的骚，一定能迷人；那妖媚的笑甜如蜜，一定能醉人；那高耸的乳房柔似水，一定能湮人……
　　 不久，保卫科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个炸弹。
　　 他们又多了一个唾弃的对象。不过，他们见到小霞敬礼时反而站得更笔挺了，还别出心裁地喊“霞秘好”，声音洪亮，激情满怀。霞秘书自然会扭过头来，向他们微笑着点头答谢。他们趁着这一瞬间，赶紧多瞟几眼霞秘书的脸，每个人都陡然觉得小霞的媚笑如晚霞般灿烂、如火焰般炽热，倏地就烙在他们的心间，把他们的小心脏搅扰得直扑腾。待那瞬间的媚笑过后，便是一阵香风袭来，沉浸其中，他们真有点魂飞魄散，禁不住扭了脖子、歪了脑袋、斜了双眼，去努力追踪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们口诛笔伐千万遍的淫荡魅影。
　　 邱阿姨得知这个新信息之后激动不已，一夜没睡着，她闭着眼把这件事一遍遍重新构想，凭着女人的直觉和经验酝酿出许多细节，甚而连小霞内衣的颜色和款式都说得确凿无误，整个事件被她连缀得环节完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天衣无缝，你不得不信。邱阿姨还认定这龌龊之事发生的原因就是水灵灵的小霞想郭经理的权和钱，郭经理当然是贪恋美色，守不住自己的家伙，结果两个人一触即发。
　　 第二天上班时，邱阿姨向吴阿姨述说郭经理和小霞偷情的完整过程，详实细腻，绘声绘色。之后，她高傲地昂起头，得意地嘿嘿笑——这铁打的事实证明她之前的判断准确无误。
　　 可这次吴阿姨不但不信，还和邱阿姨吵了起来，说邱阿姨胡咧咧，毁坏小郭的名誉和小霞的清白。
　　 邱阿姨本以为吴阿姨会认㞞，承认城里人有眼光，有见识，承认农村人脑瓜子笨，没见识，并虚心向她打听更多不堪入目的细节。没想到恰恰相反，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两个好姐妹为此不再搭腔。
　　 老张呢，也在见到老郭后的第一时间把这件大事向老郭郑重其事地和盘托出：郭经理和小霞勾搭成奸了。这长着水蛇腰的小霞看着就妖里妖气的，这土包子郭经理外憨内淫，哪经得住水灵女人的挑逗，一个为钱，一个好色，各取所需。这充分证明我前面的判断千真万确，你老郭还有啥说的……
　　 老郭没等他啰嗦完，就说他瞎编乱造，传播谣言。
　　 老张被老郭踒得下不来台，张口结舌。这两个好兄弟从此不再搭腔。
　　
　　 十五
　　 小莉来到闺蜜小霞的宿舍，在小霞的包里翻来翻去找东西。
　　 小霞随口问，你找啥？
　　 小莉诡谲地一笑，找套子呀。
　　 小霞不解，我没买桃子呀。
　　 小莉瞪着眼，好姐姐，何必瞒我呢？
　　 小霞纳闷，啥瞒你了？
　　 小莉怒目而视，你和郭经理的事谁人不知？夜晚幽会，激情迸发时能不用套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咋敢做不敢当？
　　 小霞知道小莉很喜欢郭经理，她也支持小莉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今天见小莉说出侮辱自己的话，既震惊又蒙圈。两个姐妹吵开了，一个言之凿凿，一个大喊冤枉。
　　 两个靓女撕破脸皮的事不胫而走，先是满集团风风雨雨，接着是满城市风风雨雨。这争风吃醋的事不需要掏传媒费就能迅捷地被广而告之，受众对这样的信息都深信不疑，还能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情境，形成绚丽多彩的版本。以下便是几个。
　　 门卫们经过争论之后，得出结论：是小霞先上了郭经理的床，因为小霞的腰肢更纤细，媚笑更魅人。小莉因没有占得先机而恼怒，她对小霞的嫉恨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不过这个社会不相信眼泪，而相信实力，谁叫你小莉没人家小霞风骚呢？风骚就是资本！小霞必胜。
　　 靓女们叽叽喳喳一番，得出结论：小莉表面文静可人，实际是个醋坛子，她先上了郭经理的船之后，想独占这条船，没想到小霞凭借自己的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抄了她的后路。你小莉也不想想，哪个女人不是男人的衣服，可穿也可脱啊。哪个男人不喜新厌旧，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小莉应该好好反思，找到失宠的原因，才能扬长避短，东山再起，打小霞个措手不及，一雪前耻。逞匹夫之勇只能一败涂地，永无咸鱼翻身之日。现在看来，小莉还有机会，两个人的胜率各占百分之五十。
　　 管理层的人士也暗暗酝酿一番，概括出：基于两个女人互撕得如此激烈，断定她们都无数次地上了郭经理的床，她们因用情专一，而情令智昏，致使两个有文化、有气质、有美貌的女人在大众面前大失体态、尊严和休养，在争风吃醋的风雨中迷途难返。这两个女人都已经成为旧鞋，会被抛弃。再说这郭经理，他晚上应对两个女人的缠绵，白天还能精神抖擞地工作，真是年轻气盛、体能可嘉，矮个子确实是浓缩的精华。不过，方显稚嫩的他涉世不深，还缺乏管理后宫的经验，导致内讧，这可是犯了“破坏精神文明”的大忌。如今这个社会不怕你有疤，就怕疤被揭，一旦被曝在阳光之下，你必跌下神坛，瞬间就从万人敬仰到万劫不复。郭经理正在悬崖上徘徊，命悬一线。总之，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桃色故事会向恶性方向发展，可能要以悲剧收场，但不值得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