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父亲的自行车(散文)
腊月二十三打扫卫生,准备过大年。清理杂物间时,忽然看到了门对面墙角躺着父亲的那辆旧自行车,锈迹斑斑,顿时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算起来它已经“光荣退休”十多年了。
“这自行车再也不能骑了,给它卖破烂算了,搁在屋里多占地方。”母亲多次这样说,可我总是舍不得。因为在它身上承载了太多关于我和父亲或欢乐或酸楚的记忆,见证了那厚重如山而又历久弥坚的父爱。
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上班的地方离家有10里多地。交通不便,每天光靠腿跑来跑去肯定不行,所以父亲多数时间都住在矿上。可家里有几亩地需要耕种,还有一个菜园子需要照看,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母亲一年四季无论天晴下雨都在地里忙碌,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还要把成熟的蔬菜用扁担挑到集镇上去卖,换取零花钱以补贴家用。我和妹妹年龄小,干不了什么话,农忙时节全靠母亲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需要父亲的大力支援。父母一商量,狠狠心全家人节衣缩食为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当时它可是我们家的重要资产,为我们家的生产生活提供过莫大的便利。
那是一辆标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曾经的它无限风光,漆黑发亮的车身,锃亮的车圈、车把、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亮光。还有那清脆的车铃声,对年少的我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只要父亲一回家,我们便会聚集到车前,摸摸这,抠抠那,像在欣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当然用手指摁住车铃,让欢快的铃声响彻整个院落,继而蹲下身子用力摇动脚踏让它疯狂地转动,想象着自己骑在车上风驰电掣般在路上狂奔,如腾云驾雾一般的情景,对我而言真是一种享受,为此没少受到母亲的责骂,但我仍乐此不疲。
自从有了自行车,父亲回家方便多了,就有更多时间到田地里帮助母亲干活,育种、翻土、移栽、浇水、施肥、再把采摘的蔬菜在河边清洗好挑回家去,极大地减轻了母亲的负担。那时候我们最快乐的事,就是听到门口那悦耳的车铃声响起,或是在菜地里看到父亲骑车匆忙赶回来的身影。因为父亲回来了,那沉甸甸的蔬菜担子就有人挑了,翻地累活就有人干了,而且我和妹妹还可以从父亲的衣兜里翻出一些角币和分币,开心地直奔村里的小卖部,买回爱吃的零食大快朵颐,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父亲在矿井下工作的劳累和路上奔波的劳累。
让我真正感受到父亲的艰辛和不易,认识到自己的肤浅与无知,还要从那件事说起。那年我上初二,正是男孩子贪玩的年龄,我每天的心思都是和谁玩,去哪玩,玩什么,至于学习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心想到时候混个初中毕业证就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巧的是,很快我混不下去了。暑假开学,我兴冲冲地到校报到,却被告知要留级。那时候还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学校对于学习不好,达不到升级分数线的同学要强制留级,留级在当时的学生和家长眼里那是个特丢脸的事儿,可这不幸的事偏偏让我撞上了。仅以几分之差被拒之门外,看着昔日的同学朋友向我投以或鄙夷或怜悯的眼神,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平时不用功,贪玩,平时作业胡乱一写,草草了事。要是老师检查的不及时连写作业也省了,平时自以为得计,最终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留级学生分班迟,入班后就没有书了,没办法只好让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县城书店买书,去的时候还好,一路下坡。可回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一路全是慢上坡。正是晌午时分,天气炎热,秋老虎正发威呢,太阳似乎要把它的全部怒火都倾倒下来,空气中弥漫的热气扑面而来,连路边的树叶和地里的庄稼都蔫巴着脑袋无精打采。
我坐在后座上,耳边不时地传来父亲“呼哧呼哧”沉重喘气声,伴随着自行车链条与泥瓦接触所发出的“刺啦”声,前面父亲的肩膀左右晃动。使劲地蹬车,车轮不时地左拐一下右扭一下,在坑洼不平路面轻微地跳跃着行进,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抬头望着正在用力蹬车的父亲,我内心充满了酸楚与愧疚。半旧的月白色衬衫此时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父亲的肩膀上,渗出汗渍的范围越来越大。他的头发间也沁出密集的汗珠,顺着脖子蜿蜒成溪。“爹,我下来推一段吧。”“不要紧,还能再走一段。”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正弯腰努力蹬车的父亲,此时自行车泥瓦与链条接触的刺啦声,父亲沉重的喘气声听起来格外地清晰,这些声音如同一把大锯在我的心头来回切割着,一种叫心痛的东西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内心深处。在心里,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学习上,绝不能再让父亲失望,别人看笑话了。绝不……
我从车上跳了下来,说:“爹,你坐好我来推车。”不等父亲回答,我的双手就放在后座上使劲推起来,随着推力自行车也开始快速地跑起来,向坡顶冲去。我咬紧牙关,双脚轮番使劲蹬地,把内心的悔恨、自责、愧疚统统化作力气使了出来,等上到坡顶,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粗重地像拉风箱似的,胸口里像有一面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身子酸软地像一滩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我的脸直淌下来。
此后我像变了个人一样,课堂上认真听讲,坚持做课堂笔记,绝不分心。课下认真完成作业,杜绝一切私心杂念。当我觉得背书太累想要偷懒的时候,当我数理化听不懂产生要放弃念头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给我买书后,用自行车驮我上坡时那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的情景,我的心头就会发痛,如针刺般难受,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几个月下来,我的学习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后来我顺利上了高中,学校离家远,只能在学校里吃住。家里条件好的学生,把粮票揣到兜里,轻轻松松在学校直接换成饭票。为了让我能吃好饭安心学习,家里的自行车又派上了用场,父亲用自行车骑行20余里地,把粮食驮到学校换成饭票交到我手里,家里母亲蒸的馒头,腌的咸菜也一并带来。
记得有一次,同学告诉我父亲来了。我快步来到校门口,此时他正蹲在一棵大杨树下歇息,不时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汗珠,旁边停着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后座上搭着一袋粮食。见我出来父亲顾不上休息,忙着和我把粮食推到伙房,换成饭票又匆匆忙出了校门。
父亲刚走不久,老天就变了脸,顷刻间墨云遮天,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我担心父亲在路上被雨淋着。望着窗外雨倾如注,我的内心也已大雨滂沱,泪水瞬间溢满眼眶。后来我问起父亲那天你淋雨了吗?父亲只是很淡然地笑了笑说:“淋这点雨算什么。”三年来,父亲骑着自行车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奔波了几十次为我送粮送钱,这其间遭遇到了怎样的风风雨雨,经受了多少艰难磨折,我无从得知,只知道我三年的高中生活过得衣食无忧,波澜不惊。
我高中毕业后,考入师专读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就在那一年,父亲却下岗失业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在黑黢黢暗无天日的矿井下一直工作了二十多年,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那个煤矿。谁能想到,临近退休的年龄,他却下岗了。没有了工作的父亲,仿佛被遗弃的旧物品,被人遗忘在黑暗的角落。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家里,和母亲侍弄那几亩地和菜园。可窘迫拮据的生活,让他一筹莫展。那辆自行车——他的老伙计,也和他一样沉默不语。所幸,没多久,他又被私人小煤窑聘去做了技术员,父亲在矿井下干了那么多年,对于煤矿上的事轻车熟路。于是自行车又欢快地转了起来,父亲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过了一年多,地方对小煤窑整顿力度加大,大批小煤矿关停,父亲又一次回到家中。在邻居的劝说下买了一个爆米花机,每天用自行车驮着到街镇上或附近的村子里去炒爆米花,父亲人实在,每一次都比别人装的多,一锅爆米花能爆出一大篮子。所以父亲的生意格外红火,很多时候回到家已是晚上8点多。但炒爆米花一年只能干四五个月,剩下的时间,除了干农活,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外出找活干,在工地上做小工,给粉刷匠打下手,去养殖场喂牛,父亲忙得就像自行车上不停转动的轮子。
飞转的车轮带走的不仅有流逝的光阴,还有父亲曾经健康的体魄。如今父亲已进入了垂暮之年,昔日笔直的腰杆不再挺拔。往日强健有力的双手也会不时地颤抖。高血压、冠心病、胃肠炎多种疾病缠身,家里中药、西药不断,成了真正的“药罐子”。但只要身体稍好一些,闲不住的父亲仍然会在家里忙个不停。
时光匆匆一去不复返,而那辆劳苦功高,饱受岁月洗礼的自行车也早已锈成了一堆废铁,静静地躺在杂物间的角落里,仿佛诉说着曾经的岁月峥嵘。
父亲的自行车承载着生活的苦与乐,一路风雨一路歌,陪我从小到大。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从前,父亲脚踩自行车带着我疾驶,风儿轻轻,车铃声与欢声笑语久久回荡在乡间的小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