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人生的草鞋(散文)
如果找一件东西作为线索串起我的人生,那就是草鞋。
一
时光荏苒,很多记忆渐渐模糊,甚至淡忘。而对有些东西的记忆则反而愈发清晰,铭记心间。草鞋,可以关联我的一生,想到某个点,就可以串联成一段经历。
我生长在江南的一个小山村,开门见山,溪流横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地名叫“富岙”,可山民们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往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年少的我们,一年四季赤着脚,漫山遍野去疯跑,巴望寻到野果吃个饱。不是脚板被岩尖戳伤,就是脚趾被柴头划破,可大家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着解决肚子的问题。
冬天,寒风呼啸,我们还是赤着脚,踏着冷冰寒霜上山放牛羊,割茅草。特别是双脚患了冻疮肿痛,又痛又痒,不好下地,真想拥有一双可以出山的鞋。我们这里,小孩是赤着脚的,每人拥有一双布鞋,只能在晚上睡觉前洗脚后能穿一下。只有少数大人能穿着草鞋上山。只有公社里有几个吃皇粮的工作同志才能穿袜子穿皮鞋,他们的孩子也是穿胶鞋、球鞋,最差的也穿解放鞋,雨天穿雨鞋,真让人好生羡慕!我不奢望胶鞋什么的,只想拥有一双自己的“草鞋”。甚至做梦都梦到自己穿上草鞋在同伴面前炫耀,洋洋自得。
穷则思变。开始,我到村里锯板厂里捡块小木板,巴掌大,锯成脚那么长两块,用废弃的旧纱裤带,用钉子钉好,做成一双木屐拖鞋。这木屐拖鞋穿起来“嘀嗒嘀嗒”的,走起路来,很有节奏感,也很自豪。在家里楼上楼下穿穿还可以,可是穿出去上山下坡就不行了。摩擦力太小,常常滑倒。不是摔屁股滑滑梯,就是跪拜天地,甚至差点把门牙磕下。后来,我在表兄的修理铺要来一块板车内胎皮,剪洞穿绳,做成软皮草鞋。优点是摩擦力比木屐拖鞋好,但下雨天走田岸路仍然很滑,摔得屁股贴“麦饼”。有时摔到下丘田,鞋里进水,也很滑,还把脚胀得难受。于是,我向表兄要一块板车外胎,用同样的方法制成硬皮草鞋。虽然耐穿也不打滑,但有水胀脚,而且穿后脚很臭,无论怎么洗鞋洗脚,那种怪气味都难以消除殆尽。后来有人说喷洒白酒可以除臭。照做了,稍微好一点。
我心里想:有没有一种鞋,不用钱,不打滑,晴雨霜雪天都可以穿,且感觉柔软透气舒适的呢?如果有,我的脚就可以夏天不被石头烫,冬天不被冰霜冻,更不会被石子硌疼,柴头戳破,石尖顶伤,不患冻疮,那该有多么美好呀!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爷爷。
爷爷笑盈盈地说:“有!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草鞋就符合你的要求。草鞋利水透气、轻便柔软、防滑性强,还有按摩保健用处咧……”我一直对这稻草做成的草鞋不屑一顾。经爷爷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二
爷爷说,农村生活贫穷,买不起胶鞋球鞋。奶奶也忙,没时间做布鞋。抽空织布给家人每人每年添身衣裤就不错了。农家男女大多是穿草鞋,添脚力上山下地干活的。我们村里好多人都会打草鞋,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手艺。走山路最好的鞋就是草鞋,阴晴雨雪天气都可以穿。以前有的人就以打草鞋为业,挣钱养家糊口。历史上刘备就卖过草鞋,汉文帝刘恒还穿草鞋上朝,老子穿草鞋出函谷关,大诗人苏东坡不是有句诗“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吗?说得多好呀!你可不能看不起这草鞋哟!
我知道爷爷是打草鞋的高手。他打的草鞋,既耐穿柔软,又很美观,享誉一村。平时也多次在他身边专心地看他精心准备材料,观察他打草鞋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打草鞋用的“经”是细柔坚韧的白苎麻,有两股绳。一只鞋有四条“经”连着鞋带,除了草鞋鼻子和后跟,还要在左右两边各镶嵌上两只鞋耳,也是用白苎麻细绳。“纬”是用搓紧的单股稻秆绳。有时夹进布条或棕叶、棕丝披,以增强耐磨性。一般索到三米长,不够再搓。稻秆绳先在木柱上来回拉扯,把草绳磨得柔软光滑,再用木槌把稻秆节捶软备用。爷爷说,打草鞋很讲究稻草的质量,每年割稻时要把没淋雨的糯米稻草选出几十攥风干后存放起来,等到白露节气,再放到岗上风餐露宿,饱经风霜。这样的稻草质量才是杠杠的。
一切准备就绪了,爷爷就搬出打草鞋的工具,架设起来。把草鞋架子勾住板凳的一头,把小木格梯顶住草鞋架子,把“三指”长似巴掌大的木筢子放在身边。爷爷把四根“经”扣在草鞋架子的牙齿上,另一头系在腰间,身体往后靠,拉紧“经”绳。接下来就是用稻草穿“纬”编织了。爷爷手指灵活地在四根“经”之间上引下绕,来回穿梭,发出“唰唰”声。还不时身往后靠,用三指筢插入木格梯把稻草编实拉紧,发出“辣辣”声。不时用浸有桐油的布团反复擦草鞋帮子定型,让稻草沾上桐油,使草鞋不易潮烂,柔软不硌脚。再根据脚型大小,在合适的位置上镶嵌鞋耳,穿上绳带,就完成了一只草鞋的编织工作。打草鞋是技术活,也是艺术活,欣赏起来特别有意思。
小学毕业那年,我想趁暑假跟大人们去大山砍柴枝,挑回晒干卖掉缴学费和补给家用,需要一双草鞋。去就请爷爷抽空教我打草鞋。爷爷细心指点,我顺利地完成了一双草鞋的编织。虽然速度慢,打得也粗糙,手也酸麻了,但我很高兴,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我终于学会了打草鞋,可以善待自己的双脚了。我穿上自己打的草鞋飞回家,在弟妹面前炫耀。如凯旋的将军,威武得很。我有空打草鞋送给弟妹,手艺也越来越好。
三
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的五年暑假里,我都穿着自己亲手打的草鞋,跟着村里的叔叔或年龄相仿的孩子去远山砍柴枝。
山路弯弯曲曲,上岭下坡,穿矴步过小桥,都要跟上伙伴,否则落单遇到意外情况就麻烦了。渴了,可以喝泉水溪水;累了,可以放慢脚步,左右肩膀轮换挑或稍微休息;饿了,没有办法,只能忍着。只有到达岭头莲头亭和上堡垟亭,才可以坐下长歇一下,一般十分钟左右。到家一般都要晚上七八点钟,力争天黑前赶到家。来回七八十里路,甚至一百里左右。既要挑柴,又要小跑,又累又饿。幸好草鞋助我脚力,不打滑,不烫脚,不伤脚,不知比赤脚好多少倍了!
初中临近毕业时,学校举行了一次爬山比赛,我报名参加了。学校先派遣几个同学把红旗插在凤凰山半山腰高处,运动员从山脚学校统一口令出发起爬,不管从哪条路径上山,以先到红旗处为序取前六名奖励。我对这座山比较了解,走捷径,再穿上不打滑的草鞋助力,我获得了第一名,有两名紧跟我走的同学获得第二三名。校长为我颁发了奖状,还有8元奖金,我用奖金拿来买一双“解放鞋”,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给爷爷,感谢他教我打草鞋。
初中毕业后,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文成中学首届高中重点班,需走三十多里山路。我穿着爷爷教我打的草鞋,软硬适中,步履敏捷,脚下生风。挑着番薯丝、菜罐和书包、衣服,每周日下午到校。周六下午回家,风雨无阻。一个人穿着草鞋来回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轻松自如,寂寞或害怕时,也会高歌一曲用以排遣或壮胆。
在学校里,草鞋让我挣足了面子。全校只有极少数时髦富足的同学穿胶鞋,多数同学是“赤脚大仙”。我属于中等的“五虎”之一,穿草鞋上课学习。很多“赤脚大仙”,既羡慕穿胶鞋的,又羡慕穿草鞋的。特别是体育课或运动会,山里孩子整天上山下岭的,体力耐力爆发力占有优势,就是平时不锻炼,成绩也往往是名列前茅的。有一次县运动会,我穿着草鞋赛跑,竟得了第一名了!,我要感谢这双助力的草鞋。
四
后来,我考上温州大学,趁着暑假打了两双草鞋,很精致,甚是满意。
去温州读书那天,我穿上草鞋,准备挑着布鞋、草鞋、棉被、衣服等日用品,高兴地走山路到县城车站乘车去温州。可父亲却抢过行李硬要送我到县城。他高兴且自豪地说:“你是我们山村农家第一个大学生,我骄傲我开心啊!你将来当老师就可以不用穿草鞋,就可以实现皮鞋梦了!”
到了学校,有学兄学姐接待。负责接待的学兄交代完有关事项后走了。可我很快发现,同学们老是盯着我的草鞋看,目光异样。不知是羡慕、嫉妒,还是鄙视、疑惑?
后来,我观察发现,这里可不比我们山村,同学们不是穿皮鞋、凉鞋,就是穿胶鞋、球鞋,穿布鞋的也很少,更没有一个是穿草鞋的。我尴尬了。我只带一双布鞋,两双草鞋。布鞋雨天又不能穿,晴天怎么办?我从国家每月发给的18元生活补助费中忍痛拿出一部分买了双解放鞋,也算是给我的草鞋添了一个伴。
期中考试前,爷爷亲手打了一双草鞋寄给我。草鞋很美,如雪莹白,柔软耐穿,尺寸合脚。但我已不敢穿,因为平时全校没人穿草鞋了。也不舍得扔,因为这双鞋凝聚着亲情,丢掉它,做不到!于是,我把这双白草鞋藏在箱底,藏在心底。写信谢谢爷爷,告诉爷爷鞋已收到,写信告诉他,天天穿草鞋,舍不得脱下。我不能讲真话伤爷爷的心。爷爷的白草鞋一直藏到现在,及至将来。
后来,我当上教师了,交通方便了。虽然不用穿草鞋,也穿上皮鞋,但对草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它是父老乡亲御寒谋生的宝贝,也是伴我成长的伙伴,更是镌刻着自己艰苦奋斗砥砺前行的印记。
草鞋,已经有了新的去处,在网络里的,电影里,纪念馆里,还有自己的木箱里,这更让我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草鞋,关联着我的一生,不仅仅是串起了那些故事,还蕴含着我的复杂情感。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写于2022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