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名著·传经典】【八一】诗是生命的一种美好形态(赏析)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赏析
一
从第三十七回起,小说《红楼梦》的故事情节便转到另一种热闹的生活场面,大观园里起了诗社。从诗社到后来的灯谜,再到贾母两宴大观园众人时玩的游戏,这些情节表面看是打发闲时光阴的一种活动,然而对于现代人而言,仿佛这样的活动还不是一般人可以玩得起的。里面体现着一种深厚的文化氛围,而这种文化需要参与的个体有一定的文学修养与生活艺术。
当我读到小说里的这些情节时,既感到惭愧又觉得妙趣无穷。想想我们现在好多人的日常生活,闲暇时无非吃喝、打麻将。再文雅一些的,不过国内国外胡乱地走一遍,然后发发朋友圈,晒晒照片而已。曾经贫穷过的中国人,正用一种傲慢的大度来挥霍金钱,以一种肤浅的豁达来报复曾经的贫穷!然而看看我们的传统文化,却正像一条无声的溪流,离我们渐行渐远,我们传统里的道德,更像斜坡上的皮球,缓缓地向下滑落。
我常常读这本书里描写的那些礼仪活动,想到作者为什么会把礼节性的东西写得如此详细和繁琐。恐怕是因为作者已经感受到自己生活的社会礼坏乐崩,需要有品质的文化去拯救吧!可惜得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认为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是繁文缛节,是当下社会里所应该摒弃的东西。可谁又知道,那些繁文缛节里的缓慢和讲究,正体现了中国人的儒雅与修养。而我们现在追名逐利的熙熙攘攘,正酝酿着腐朽与精神的堕落呢?
二
回到这一回的主题,小说讲到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一个东西:诗。诗在中国文化元素里,有几千年的历程了,从《诗经》到律诗,再到词曲,最后到我们目前的现代诗,可以说中国的文化历程,也是诗的历程。
诗的特征之一:语言高度凝练,想象自由而丰富。“岁月如歌,生命如诗”,人的生命到了诗的年纪,该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地令人向往与回味!我记得自己的女儿读初一年级时,她说她想要学习写诗。我问她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她没有正面的回答,只是扑闪着一双晶莹的眼睛:“诗,令人向往!”
我想,大概青春的生命里,有一种朦胧和未知的猜想,又会遇见许多迷茫与不解,所以青春的生命里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清愁,或许只能借了诗这种文学形式,才能更好地表达青春那成长的心绪罢。
写诗,需要想象。想象又是自由的,独立的,而“想象的自由是无限的。”所以在追求诗一样的生活时,也是人对心灵的一种放飞;更是青春生命历程中的一种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是艺术的美与生命的美达到一种高度的重合。
所以当贾宝玉接到探春写来的信,说起在大观园里建立诗社的时候,就突然触动了他那根追求自由的心弦。而当人们读到探春的这封信时,我想每个人都会为之眼前一亮。这哪是一封平常的书信,分明是一篇优美而精致的散文!它的文雅秀气里透着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她把生病说成贪恋月色而着凉,故得“采薪之患”,仿佛生病都生得富于诗情画意了。为了说明立诗社的意图,他在信中跨越了几百年,把古代先贤文人的风雅趣事、文章典故巧妙地引用出来。这让读者从中可以看到她在文化的海洋里无忧无虑地畅游,这既是一种文化的自信,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自信。
我想这也只有在深厚的文化熏陶下,才会有这样的文采。“腹有诗书气自华”,读完此信,你眼前仿佛出现一个仙袂飘飞的青春少女,她身携一袭花香,款款而来,让人如痴如醉一般。
然而相比探春的信,贾芸写给贾宝玉表明送白海棠缘由的书信,就要逊色得多。如果前面没有探春那封信,大多读者不会觉得贾芸此信有什么不足之处:有恭维和问候,事情也交待得非常清晰,也懂得礼节。然而通篇信中,读来却是平平淡淡,读不出一点真诚与美感来。
相比较而言,正如贾芸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恐怕此时列位会捂着嘴偷偷“一笑”罢。为什么作者前面写了探春的信,紧接着又写贾芸的一封信呢?我想除了为后来作诗之题目埋下伏笔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作者想通过比较来突出探春的文采和与众不同,让人更看到贾芸这个男孩子的庸俗平常。
《红楼梦》一个重要的主题思想:高度赞美女性,把女子说成是水做的骨肉,把男人说成须眉浊物。所以这里借两封信的对比,更能表达出作者的这一种反叛精神——这在男权社会里,是非常先进和可贵的。
三
从两封信的内容来看。前一封信讲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后一封信讲的是物质方面的东西,而对待物质与精神的态度,孰重孰轻,贾宝玉的行为表现已经非常明确。
当他看了探春的信后,不觉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
而当他看了贾芸的信之后:宝玉看了,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
贾宝玉对贾芸送海棠的淡泊;对去秋爽斋讨论立诗社的急切,通过他前后的表现,其形、其心,已跃然于纸上。
而到了秋爽斋,这一群青春年少的人们正为立诗社讨论得热火朝天:探春的提议,众人雅号的拟定,李纨对建立诗社规矩的说明——有计划,有监督,有评比。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此事严谨而认真的态度,这完全像一个现代化企业里对某一个项目的执行所作的策划方案一样,所以经过这样周密的安排,就会让人看到这个诗社的与众不同。
我读到这里,看到众人对诗词那种热情的态度,不免肃然起敬。如果《红楼梦》果真是作者以家世为背景而写的现实生活的话,我们不妨想一想:两三百年前,这些青春少年,居然可以组织起一个严密的诗社,也可以随意地写成律诗?这真令人大为赞叹。
前些日子,为了把这本书读得更明白些,我特地买过几本关于律诗、宋词和元曲的书籍来学习,直到读完两本专集后,我脑袋里仍然是一片模糊,不要说会作诗,就是关于律诗的格律、音韵、对仗、炼字等等,恐是我才疏学浅,居然毫无头绪,一片茫然。
由此我想到我们现在的孩子们,怎么会玩得起这样的游戏?他们的世界被补课、手机、电子游戏占据了,而应该留存在青春生命里的诗意,似乎在他们的生命里没留下多少印迹。这不免令人有所担忧:难道现在的社会里,不适合诗词的发展?还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停留在功利文化教育的思想里无法自拔?这几年,每至年初,我总喜欢带着孩子看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诗词大会”栏目,我从那些参赛的人们中,似乎又看到了生命的美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神内涵。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迎来一次传统文化的振兴。那时候,我们的文化自信里,一定也闪耀着诗词的光辉。
四
或许有人说写律诗并不难,它有固定的模式。只不过我们现在并不学习这种文学形式,所以显得有一定难度了。有时候我自诩自己是一个“码文字”的,所以写文章对我来说,不算一件难事。然而有一天,我参加一个文学社团的活动,他们要求写一篇散文,题目已经拟定,而且规定了内容、字数、主题思想,叫大家在半天时间内写出来。后来我才发现,像这种命题作文,在规定的范围内要写好,写得出彩,是非常不容易的。
所以我们来看看这诗社里的第一社活动中,所写的诗有多难:
一是立题。李纨说看见有人给贾宝玉送两盆白海棠,非常漂亮,建议以咏海棠为题目。迎春说还没赏花,怎么就作诗了呢。而薛宝钗说到了写诗的一个要点:“诗言志。”诗本是诗人对情感渲泄的一种载体,只要胸中有情,便可以写诗,而外物不过是写诗借来的一个物相而已。
第二是限结构。迎春抽出一首样诗,是七言律诗,于是就确定了本次作诗的结构,也就是格律的“格”。
第三是限韵。丫头说了一个“门”字,于是诗的韵必须以“门”字的韵相同,也就是格律的“律”。
第三是限字,不仅韵脚要与“门”字相同,而且在相同韵的字里确定了“盆”“魂”“痕”“昏”四个字。
列位,如果各位觉得有诗词的功底,不妨按这样的规矩作一首咏白海棠的七言律诗出来。然后对照他们的诗,相互参照一遍,或许孰优孰差,便可见分晓了。
到底这“海棠”诗社的第一次活动所作的诗如何,我们可以借两首写得最好的来学一学。
第一首薛宝玉钗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第二首林黛玉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现实中的文章评这两首诗的赏析和内容已经很多,这里我不在赘述。只是在李纨的点评上,她说得非常准确。她说林黛玉的特点是“风流别致”,而薛宝钗的特点是“含蓄浑厚”。许多评论者讲得好,说这两首风格迥异的诗,正写出了二人不同的生命形态。
人与各种生物的共同特点一样,如小草,小树,或者小动物,在它们的生命之初,总表现出娇美、可爱的性格特征,其性情也活泼、天真、无畏和随性,这样的生命特征是直白的,毫无杂质的,所以应该是一种“风流别致”的生命形态。当生命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是人对世界认识的不断深入,就学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渐渐地懂得怎样束缚自己以应付这个世界的变化,其言行举止往往就会收敛很多,变得世故沉默;使生命显得厚重而深邃。而在中国的人际关系中,维护社会正常秩序靠的是一种群体意识的文化,所以在传统的观念里,人们更认同那种含蓄而理性的处世态度,往往把标新立异的个性看成异端加以排斥,甚至进行打压。因此在世俗人的眼光中,薛宝钗显然比林黛玉更讨人喜爱。
五
当然,真正懂诗的人,不会对诗的结构和模式看得那么重要。同理,真正的诗,应该是情感的自我表达。如果一味地讲究格律,讲究音韵,必然会导致诗词走向古板和教条。
正如薛宝钗在与史湘云讨论起第二社菊花诗,怎样拟题,怎样限韵时,薛宝钗讲了一段关于诗的论述,非常具有代表性:
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
薛宝钗这一小段论述,正讲到诗的发展。如果诗一味追求固定的形式,诗便不能发展了。从诗的发展历程来看,它起源于劳动的歌声,或者口号,直发展到今天的现代诗,它是随着人类文明进步不断发展的,所以不应该受固定形式的束缚。
诗的本质是人表达情感的一种文学形式,越是好的诗词,越能从中看到生命之美,也越能从中产生对人生思考的共鸣,所以真正优美的诗词,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