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发黄的，散发出禁忌气息的绿皮日记本，是在一摞会议笔记底下发现的。刚看了几页，她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吓到了，连身上的绿裙子都簌簌地抖动了好一会儿。“天哪，这个世界颠倒了吗？”段乔睁大眼睛，好像要把日记上的字看得更仔细一些。可事实正相反，她吓得扔掉本子，一边疯叫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朝门的方向跑，让经理室里最隐蔽的一个抽屉，像一只天然的大洞，就那么敞开着。
　　
　　 一
　　 她走了。但三年来贾伟一直保持着的一个习惯依然在。他从厨房里照例端出早餐，摆好两副碗筷，然后走进她的卧室铺叠。哪还需要呢，床单、被褥、枕头跟半个月前一样的整齐。整齐又怎么啦，他照例把它们抖乱，推到床角上，然后再重新将床单和被子甩出去，拉抹整齐，把两只假模假样的靠枕戗在床头，跟真的似的。是啊，多希望是真的！像普通人家的夫妻那样，吵个嘴，两人互相推搡一下也没关系，只要有真实的内容在，谁会在意那些让人心累的表皮啊，他想。
　　 早饭他不想吃，一口也吃不下，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的水池就出来了。走到花园那儿，他发现玫瑰叶上冒出了许多黑斑，玫瑰是结婚时栽下的。他走进去细心地拨开花枝，发现有几株根部都发黑了，“不可能。”他突然惊慌起来了。在地下车库里，他换上园艺手套，拿上来一把花剪，打算将发黑的枝杆统统剪掉，以防感染别的枝杆。有些事，表面上看像是触目惊心，其实哪有啊，一点事儿也没有，真的，甚至连想都不用去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想过坐下来把一切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正因为这样，才要重复很多次，颠来倒去地说，可能连自己都觉得越解释越糊涂的事情，她反而很快就会从他的解释中弄清楚一切，当然，那不过是一个误解，相当伤人。
　　 段乔站在院门外，顿了顿，从挎包里摸出一小瓶抗焦虑的药，倒出一粒吞下，决定，在头脑里又过了一遍，才摁响门铃。
　　 以为是母亲的女佣来了，他头也没抬，打开门后又进了花园。
　　 “啊，你……你回来啦。”一发现是段乔，贾伟的声音都变了，惊喜中带着微微地颤抖。花剪掉到土上，也不去捡。
　　 “嗯，回来跟你说个事。”
　　 贾伟走上芝麻灰的大理石台阶，先行一步按下门把，靠边侧立着让她进来。她扫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躲闪、慌乱。日记事件出来后，她先是气愤、恐惧，张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她看他的眼神进一步变化，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变态者、怪物，她要与之分开，多一秒钟的折磨也不愿意。
　　 段乔脸色阴沉地坐到沙发上。
　　 “别，别这样，到你的房间坐下聊嘛。”
　　 她先是坐到自己的床沿上，他亲昵地拍拍段乔的肩，示意她坐到飘窗的坐垫上，“我去厨房给你泡杯茶，你先坐一下。看起来很疲惫啊，你这是怎么啦？喝杯花茶没准会好些。”
　　 水开了，他站在工作台前静静地等，待水放置一会儿之后才开始泡茶。包装玫瑰花的纸板抽屉盒已经打开，一股空灵的玫瑰香在空气里惨淡地散开，带给他一种既欢喜又烦恼的复杂感情。欢喜是因为他爱她，而她竟然又主动回来了，这是他没料到的。烦恼又因为什么呢？一看到她那张冷冰冰的脸，他便有一种预感，这次回来，她要跟他说的毕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冷静，装着什么事儿也没有，不，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一再提醒自己。
　　 “乔，喝杯茶吧。”贾伟轻轻地推开卧室门，把茶端了进来。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河对岸那一长串的灰色砖楼望。那些房子是属于苏北地区构造简易的老建筑了，带小院的老式小二楼，厨房在外面。母亲的房子就属于这些房屋的其中之一。在靠近大门口的围墙跟，会用一些碎砖块垒出来一个私家小花园，里面种着金鸡菊、大丽花，还有大丛刺玫瑰，密密匝匝的小绿叶上长年盛开着粉色的花朵。很多年前贾伟和母亲就住在这里，相依度日。
　　 “乔，喝杯茶吧。”他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了，谢……谢谢你。”
　　 “望什么呢？”
　　 “没望什么。”她回过头来，有点心虚地说。他知道她在撒谎。
　　 河面上刮过去一阵风，母亲楼后的那棵古树，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后来注意了，并注视得极为仔细。顺着风，那些不计其数的叶子都挣扎着往一个方向飞，没有一片例外。没有吗？其实有，只要仔细观察，那片最荒诞的，最令人忿忿然的叶子就会出现。段乔认为。
　　 他在她对面盘腿坐下，开始往两只玻璃杯里倒花茶。
　　 “乔，猜猜是什么花，昆明的红䄂玫瑰，”他一边倒茶一边笑着说，“茶店的人说红袖是音乐，能舒缓情绪。哦，看我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哪有什么烦恼需要舒缓呢。”
　　 “我刚准备多买几盒，你猜怎么着，我又不想买了。猜猜我后来怎么又买了？”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问道。
　　 “不知道。”段乔板着脸说。
　　 “‘先生，带两盒吧，红袖配美人，给夫人很适合。’那个导购说。嘿嘿，她夸我夫人美，生意就做成了。”贾伟把一小杯冒着热气的花茶小心地递到段乔的手上。她不想喝，一口也喝不下。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那个导购肯定想象不到你还有另外一种美。”
　　 “请听我说。”
　　 “在别人很计较的一些突发性的‘小事’上，你肯定有包容心的，对不对。真的，普通人跟你没法比，不，你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决定。”
　　 “要吃点什么吗？比如鲜花饼。哈，昆明的鲜花饼真是没得说的……”
　　 他一直在转移话题，她知道他在逃避，这些胡扯的废话她没兴趣听。
　　 低下头，她开始细细审视着游弋在玻璃茶具中的小花瓣，一朵朵小花上下缥缈、盘绕，构成了一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立体图案。花瓣明明是黄的，但到了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边缘就变了，变成了红色，透出一种丝缎般的罪恶的光泽，这一点是她想的，没有说出来。
　　 “真美，像某个画家点上去的。”她说。
　　 “是美。那边的花茶种类特别……。”
　　 “还是考虑一下好。”
　　 贾伟说茶凉了，去厨房热一下，然后再端一小碟鲜花饼过来。
　　 推开门，他走出来了，站在门外的台阶上，他一把紧紧抓住门框，想让自己慢慢地镇定下来，不过事与愿违。
　　
　　 “离婚？荒唐，哦，太荒唐了，不可能！我不理会这两个字，也不可能接这个茬。日记里描绘的，那一幅幅难以抑制的图景，她当真了？天啊！不能，那些是假的啊。”
　　 六月的天不正常，刚才还是白亮亮的晴空，一转眼就下起了雨。雨打在脸上，也打在远处绿莹莹的香樟树上，像眼泪，不紧不慢地骚扰着人的心绪。一九九零年的夏天，雨也这样，墙角里的玫瑰刚开不久，就一朵一朵死去，父亲是自杀的，母亲在清江中学教语文，独自养育幼子。母亲要去学校上课，照看孩子没有任何人可指望，没有。那天，屋里的灯都拧开了，零食就放在凳子上，电视机的节目、亮度、声音也调得正合适，母亲狠下心来锁门，穿上帐篷布那样面料的雨衣，硬着头皮冒雨向学校骑去。“几年来，难道我做得还少吗？爱她还不够多吗？意念里面的东西，谁又能控制得住，我不过是把梦境里的东西搬进了日记。反过来讲，谁又敢说自己的梦境里没有充塞过这样的黑暗？”幽暗的厨房里，贾伟开始热茶，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
　　 半路上，母亲停顿了一次，又向学校骑去。下午四点左右，孩子的一只小手指塞进了电插孔。一上完课她就往回赶，五点半多一点，还隔着半里路，她就看见自家的楼上下一片漆黑，心里一阵发慌。“多亏有触电保安器啊。”直到贾伟成年后，母亲在餐桌上提起这事，还会发抖。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命根子，不能，在后来的生活中，母亲不断地提醒自己。
　　
　　 “猜猜有哪几种口味？”贾伟进来了，把两小碟饼放到茶几上，假装高兴的样子问。
　　 “有的口味令人害怕。”段乔很突然地说。她因为自己竟然能说出这种话而吃了一惊，对自己简直感到了失望之极。
　　 “别这样，别这样嘛。”
　　 “有些口味，谁也不会适应。”这话一出口，她又一愣神。
　　 “婚姻不是小事。”
　　 “正因为不是……”
　　 “一个人的选择没有用。”
　　 “所以要谈。”
　　 真希望他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看到那本日记，她先是震惊，险些被那些滞留不去的可耻吓得魂不附体，待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她稍稍镇静下来之后，坐在市中心的图书馆里翻阅了很多关于家庭亲子之间相处的书籍。后来，顺藤摸瓜地读到了弗洛伊德的书，之前看不清的，现在才看清了些，知道出现在他们之间的那个难以启齿的核心问题，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在他心目中，他又把自己当成了谁来爱的，到了这会儿，她才想清楚第一次见面，他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您也喜欢契可夫？”三年前，大约三十岁的书店经理从服务台那儿走过来，他瞥了一眼段乔手底下的书脊笑着问。
　　 “是的。是《套中人》。店里只能找到删节版的。”
　　 “哦？是的，据说没删节的原版更好看，能看懂的人是很了不起的。日后店里进了，我送您一本。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除了看，她还喜欢探究许多人不感兴趣的一些问题，人们不相信她能看得懂也就罢了，还因这个而瞧不起她。但这个书店经理不同，他说现在人都不看名著了，看也只是做做样子，当时她心里一暖，表示赞同。接受过的教育也使她不好意思拒绝，再说，周围也很难找到谈文学的人了。
　　 他带她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他们面对面坐着，谈到了普鲁斯特和国内的一些作家。经理表示，这些大师他都喜欢，还说时至今日，能静得下心来努力学习就很不简单了。渐渐地，话题转移了，“你和我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他将一杯包裹着热度的卡布奇诺推到她的面前，柔声说。后来也说过几次。开始，这样的话总会被忽略。不过是一些托词，当时她想，男人想要跟你套近乎，让你以为，冥冥中上帝已安排了你和他的缘分，双方肯定能走到一起。
　　
　　 “我没什么好谈的。”贾伟说。
　　 “不谈就等于同意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可是我爱你。”
　　 不过是一个被施了魔咒的替代品。他那些耗费心神的爱，冥冥中转移到她的身上已经三年了，一想到这儿，段乔就感觉到害怕，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还是早点离的好。”
　　 “不可能。”贾伟说。
　　 她不说话了，走过去打开衣柜，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黑色的呢大衣，现在她觉得很冷。离开这个大房子后要去哪里呢？只要没有贾伟在，哪里都可以。冒着雨，她走出了家门，走过附近的大街小巷，路过了一片安静的地区。那像是一个野生的小公园。湿漉漉的水泥小径上，这儿那儿沾着过早变了色的叶子。两个人打着伞在雨中漫步，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年轻，女的显老，像一对母子。那是一种什么爱？像私家车的颜色，一片漆黑，段乔认为。她眼里蓄满了泪水。
　　
　　 二
　　 无法预知的危险，光这一间屋里就倒处都有，唉，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除了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母亲再也找不出其他任何一个更为安全的办法。待贾伟到了十三岁，已经长成一个俊美少年，母亲这才意识到他应该单独睡了，提到分床，她像说闲话似的提了几次，孩子也不当回事。晚上，电灯泡的光打在白色的墙上，母亲坐在床头的方凳上，黑色的影子一部分映在墙上，另一部分映在地砖上，让人一点儿也看不清楚，看不透。望着熟睡中的儿子，她在跟自己小声争辩，“小嘛，还是个孩子呢。”也许，她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不经意的，悄悄地被打开了，因为这里面的东西是黑暗的，不能见天日，不能……因为这样，时日长了，这扇门就再也不打开了，不定哪天，就忘了。
　　 怎么会呢？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不仅忘不了，反而像湖底的星星，在他的脑海里越摇越亮。“别看她文绉绉的，其实都装的……”十五岁那年，贾伟在教室走廊上听到的。有人胆敢私下侮辱母亲的品德，他怒得当时差点把那个女教师的头砸开。其实，当年这些成年人这么做，也是为他指明了方向。
　　 贾伟从院子里走进客厅，又从客厅里走进院子，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满脑子都是段乔，仿佛她就坐在客厅里等他，或正站在花园那儿朝他出乎意料地笑。半个月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是去哪儿了，连个信儿也不回，他焦躁、生气、头痛。书店管理员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女人没付款，就把书塞进了手提包……电话没听完就掐掉了，他发现自己没有心情接电话，根本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除了拖着。
　　 他走出家门，想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散步，让自己平静下来。下午四点后的太阳，不再有什么力量，照在身上，感到冷嗖嗖的。多年前，第一次从脑海里跳出那个灰色意念，至今想来，他仍旧很吃惊。因为太丢脸，他不理睬它，可越是逃避，越是压抑，那事情反而会主动找上门来。终于有一天，那些道德老词：尊敬、景仰、感恩，他一点也不想要了，他想——想要——刻意地，隐隐地，降低、贬低、压低——母亲。
　　 路过一家时代超市，他走进去买了一包烟。烟草的香味弥漫在下午的空气中，跟路边的花香融合。那个娱乐场所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站着几个装扮艳丽的女人，在朝路边的男人招手。“她与‘那种女人’没有区别就好了。”心底陡地钻出这一漆黑念头，无异是在攀援一座陡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