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今日，今日年年，春回大地，草木萌发，山河依旧，岁月不再。老屋周围的桃杏花，次第争春，只是不见了栽树人。满树花开，不禁勾起了无限的回忆和深深的思念。
　　 今天，原是父亲的生日。如果父亲还在，应该六十九岁，也是一家人为他庆祝生日的喜庆日子，可他已离开我们十年有三。父亲刚离开的那几年，心痛到不敢想起，想起心在滴血，更不敢提起，提起便会泪流满面，痛到彻骨已无痛，泪到干涸不再流。再后来，成了默默的思念与幸福的回忆，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我努力的理由和前行的力量。
　　 父亲在世时，因为奶奶在，父亲从未过个像样的生日。“母在不庆生”，加之父亲又是个大孝子，为了奶奶怎么也不会让我们给他过生日。每年，奶奶过生日时，父亲总会提前考虑，买什么菜，做什么席，虽说都是农家小菜，但仪式感很强。奶奶的儿女多，每回过生日，父亲主办，姑姑叔父们负责团圆，奶奶负责尽兴，一大家人定要热闹一回。对于父亲的生日，似乎只是个存在，只有偶尔的庆祝，从未有过特别的形式。
　　 父亲最后一个生日，是和母亲一起过的。那一年的二月十八，父亲知道我们肯定为他过生日，就对我说:“霞霞，今年咱在家过生日，不要给我买啥东西，去给你妈买一身新衣服吧，是代表我买的，我和你妈结婚三十年，还从未给她特意买过什么，她从早到晚的忙，很辛苦。”知道父亲病情不可逆转，是否能等到来年的春暖花开还是未知。于是，我们姐弟，给父亲和母亲每人买身新衣服，然后在父亲生日的那天，能来的亲戚都来了，带了些许仪式，算是父母亲第一次一起过生日，也是最后一次。一大家人把奶奶围在中心的相聚，也就定格在一张合影里，至此，没有父亲的日子，团圆不仅是句空话，更让两个喜庆的字眼打上悲伤的烙印。
　　 那年生日过后，父亲的病情加重，只有母亲知道，而我们每周末回去看到的依旧是笑呵呵的父亲。说他没啥大问题，让我们安心工作，还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副吃饭很香，走路很精神的样子，我们明白，只是用这种形式安慰我们而已。母亲私下告诉我，父亲开始有了腹水，每晚胀着睡不踏实，她一直用炒盐捂肚子呢，让他住院，他说家里空气好，撑不住了再说，我们也不好强求，只想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多些任性，多份快乐。
　　 生日过后，又恰值春暖花开，桃红柳绿的大好时光。原来一直忙于工作的父亲，终于在生病时有了属于自己任性支配的一段自由时光，虽然有病在身，闲不住的他学着嫁接，找人家树上尚好的幼枝，将我们老屋周围的老果树改朝换代，品种更新。从早忙到晚，东家找李枝，李家剪桃枝，乐此不疲，东瞅西看，爬上爬下，大抵是怕自己的时间不够用，山桃树老枝上接的是水蜜桃的幼枝，酸枣树的老枝上接的是大枣树的幼枝，酸杏的老枝上连的是节杏的幼枝，还有我们家极缺的李子树，都让父亲在桃树和杏树上嫁接成功，更为值得一提的是嫁接的柿子树，每到秋天，总会有灯笼似的火柿挂满枝头，温暖着老屋，温暖着我们。所有这些，可惜父亲都没有看到。李子，桃，杏，柿子是他留给我们的爱和牵挂，看见花开，想起父亲的笑容，闻见果香，想起父亲的叮嘱。以至于此后的很多梦里，父亲都会穿一身梨花颜色的衣裳，在老屋的果树上忙碌着。
　　 那一年，终于捱到了暑假，父亲实在撑不住了，小弟便接父亲去西安住院手术，我和孩子过去相陪。父亲出院后，由于复查，我们大概在西安一起度过了二十天左右。当时，西安天气很热，父亲和我，还有儿子，通常是早晚出去散步，中午在家休息。由于第一次接触小弟家的灶具，饭菜做得实在糟糕，特别是馍，蒸出来与石头无二，可父亲总没说过什么，只是默默地咽了下去。母亲打来电话问我，父亲的情况咋样，我还高兴地说，让她放心，父亲一顿可以吃一个馍，我却不知道就这一个馍是父亲用牙齿打碎和着水硬塞进去的，是后来母亲对我说的。加之当时因为买房手头实在紧张，价格过高的蔬菜和水果不敢问津，只是用最低廉的饭菜照顾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而父亲，从没有过要求，现在想起，除了内疚也就只剩下悔恨。
　　 在西安期间，我和父亲带儿子去医院注射疫苗。我们去时，人很多，排了很长的队，老实说，对于医院看病这些事，我向来都是借着别人，自己从来没有亲自熟悉过程序。就在我刚进医院大门张望时，父亲如常人一般，让我坐椅子上别动，他去排队。我和儿子坐在椅子上悠闲说笑，父亲在队列中慢慢挪动，前面的人移一步，父亲跟着挪一下，父亲的步子是否沉重，我没有记忆。到了窗口，交钱出单，都是父亲完成，偶尔一瞥，便让父亲的背影烙在了心里，没想到，最踏实的靠山也有倒下的那一天。此后，每每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便有一种隐隐的同病相怜之感。在最后的日子，父亲还是在为我挺身而出，只想把全部的爱为我留下。
　　 犹记得，那时和父亲一起看过的最后一本书便是《雍正王朝》，就雍正帝本人，我和父亲展开过第一次争论，父亲说，雍正帝胤禛太过残暴，为他称帝有过汗马功劳的年羹尧后被赐死，功勋卓著的隆科多被圈禁而亡。特别是在整顿吏治，大兴文字狱方面，查办了一批无辜的人。而我以为，如果没有雍正帝的雷厉风行，没有他用极其狠毒的手段打压权贵，弑兄杀弟，那能有后来乾隆帝弘历的盛世太平，国泰民安呢？父亲在列举着残暴的事实，我在用历史反驳着父亲的观点，这也是我和父亲最有意义也是最后一次的争辩。现在姑且不去讨论雍正帝的功与过，只这一次，父亲已让我彻底记住了善良是做人的本色。
　　 西安回来之后，父亲病情日日见重，纵使我们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济于事。但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表现过很疼痛的样子，偶尔我能发现，他咬定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难受。犹记得，父亲病重时，念叨说他的摩托车以后不会有人骑了。为了安慰父亲，我自告奋勇地接下任务，然而，摩托机一发动，只知道往前冲，不会刹车，最后以撞上别人的房墙而结束，从此后，我再也没有过骑车的念头。好在父亲骑过的摩托车，让妹夫还延续了一段生命。不过，父亲生前用过的电话号码，我在使用，从未走失，从未更换，这一用肯定终老，我以为，这都是延续父亲生命的最好方式。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告诉我，以后有大病，不到万不得意，不要动手术，只能加重痛苦，只能加速恶化。我明白，由于我们年轻，经验少，为了留住父亲，催着父亲不停地手术，反而加速了他的肌体损伤，加速了他的器官衰竭。当时，我握着父亲的手，表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没有能留住他。父亲说，你看那么多有钱人，还有国家领导人，有了这种病都是无能无力，何况我是一个普通人，人终究是要离开的，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已，让我们看开些。并且告诉我，以后改改自己的脾气，让我对我们家老李好一点，不要随便乱发火……还有，奶奶为了供他读书，因为缺少五块钱，带上小脚，从北庄跑到南庄，才有了他读书的机会，他才有了如今的工作，他有了工资，才有了我们如今的生活。我知道，父亲是放不下八十几岁的奶奶，怕她以后老无所养，我含泪接受了父亲给我的所有嘱托。
　　 父亲选择在那一年的八月十五离开了我们。如今，父亲嫁接的柿子树，年年秋天，不负所望，硕果累累。李子树，春天繁华满树，芽黄瓣白，香而不腻，洁净无尘，到了夏天，枝头李子，由绿徐徐变红，闻着贼香，吃着可口。最是那一树树桃花，春天刚来，就已经蠢蠢欲动，一旦时机成熟，便花倾枝头，在暂无活力的春天里分外醒目，分外亲切，也许，那不是花，是爱，是温暖，是父亲今生的延续。花红年年，年年花红，春花不绝，父亲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