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里千百次回到你的怀抱，千百次，梦到那条咕咕流淌的小河，小河旁有我多少童年的梦幻，如今你去了哪里？那裸露的河床像一条伤疤，镶嵌在乡村的土地上，那衰败的荒草记录着你曾经的风光，那细腻的白沙土，干裂的河底淤泥，诉说着逝去的风华，那下游阴湿的滩地，渐渐变成一片一片的盐碱地，像老人尿湿的被褥，画成了朵朵难看的地图，让你再难回到那个风光迤逦的过去。
　　 那个逝去的美丽乡村，曾经有几十户人家相安而居，那里有我童年的印迹，给我最美好的记忆，而最快乐的怀想是那条灵动的小河。
　　 故乡镶嵌在一个山坳里，四周是圆润的山包，树木很少，在村西的滩洼里，一片沙窝中间，有四五个泉眼，咕嘟咕嘟往外冒水泡，像烧开水一样，顶着沙子往上翻滚。泉眼周围就形成一个小水淖，泉水向东流去，流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水面渐宽，两岸的水草茂盛起来。村西小河很窄，小孩子都能跨过去，水很清浅，只有一手掌那么深，水底的沙石探手可得，这也许是陆地上最小的溪流吧！连牛羊都看不起它，随意地践踏在小河的身上，全不把它当河流看待。可在我的记忆中，那条童年的梦幻啊！日日夜夜流淌在心上，我那么地深恋着它，觉得它是最美的，最有诗意的，最浪漫的，因为它是天下之最！小河毫不在意别人的轻视，依然涓涓地流淌，终于汇聚成了大水淖，聚集成了一条深深的河流，一座广阔的水库。聚小成大，验证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让小看它的人映照出了自己的浅薄谬误。水草密处隐藏着成群的小鱼，就像大头针那么小，细细的白亮白亮的身子，游动的速度极快。我们用双手抓，总是从指缝间溜走。只有用密密的小网兜才能捞到几条，把它放到瓶里，灌上河水拿回家，能养活好多天。养的稍微大一点，家长就说，赶紧把它放回河里吧，瓶子里地方小，过几天就死了。我们就拿着瓶子，又把它倒进河里，看到小鱼在河里快活地蹦跳，用身体拍打着河水，河水翻起小浪花，像见到亲娘那么欢快，倏忽就没影了，投到她亲娘的怀抱里去了，我们也很快乐。
　　 每天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霞光万道，河滩就被红光笼罩，绿草染上了金色，小河流动着金鳞，河滩上空的雾气也不再是白茫茫的，而是红蒙蒙的了。河水不停向东流去，清亮亮的，我们还有干活的人渴了，就捧起来喝几口消暑解乏，这是我们取之不竭的源泉。劳动者散工路过小河，在小河里洗洗手脚，坐在石板上歇一会，听听流水的清音，吸一袋旱烟；我们经过小河边，总要驻足下来，洗洗手脸，玩打水漂也玩打水仗，说笑嬉闹一会儿，这里是我们快乐的驿站。
　　 一段河底铺着小石子，一段又是胶泥底，有时小河岸天然石成，有时又是一片茂盛的水草。流到一公里处，就到了我们村庄的前面，距离村庄只有几百米，人们在河岸周围砌上平整的大石块，把河塘挖宽一点，深一点，河水聚集，形成一个小院子大的水塘，但也只有半人深。到了夏天，女人们就抱着一包包脏衣服到这里来洗。两岸绿油油的，开阔平坦，洗干净的衣服都晾到草滩上，这边洗，那边的衣服已经晾干了，草滩上就花花绿绿像开了许多花朵。女人们在河岸边嘻哈哇啦地说笑，洗衣服嚓嚓嚓嚓，流水哗哗，声音吵杂欢快。她们或蹲或坐在石板上甩着肥大的臀部，呼扇呼扇，向前用力晃动。张家嫂子爱开玩笑，见了大姑娘就开涮：
　　 “青青妹子，找婆家了没有？想小女婿了吧？”
　　 大姑娘红着脸骂她：
　　 “没正经的嫂子，数你脸皮厚！”
　　 “我怎么脸皮厚了？你不听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记了仇？”
　　 “坐稳吧，别掉到河里喝脏水，让脏水都灌到你大嘴里。”青青嘴也很刁。
　　 二妹子接住骂：“你就记得想我大哥，从来不回娘家看看老娘，真没羞。”
　　 “我和你大哥那叫个好，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嫂子教教你吧！”
　　 那边有个人喊：“青青，用泥巴糊她的嘴。”
　　 叽叽呱呱！河湾里的笑声响亮，把天上的云彩震落下好几块，都落到她们的脸颊上，脸颊更红艳了，声音热闹得像一群鸭子下了水。
　　 “唉唉，二妹妹，听说新女婿给你送来了花布，让你做衣裳，亲嘴了没有？”狗剩嫂也凑热闹。
　　 对面的二妹妹撩起水来捎着狗剩嫂：“我们姑娘家可不是你厚脸皮像鞋底，啥也能说出口。”
　　 “别假装了啊！一个个的就爱往婆家跑，还没过门呢，跑去干嘛呀？急啥呢？”
　　 又招来一顿骂。不过姑娘们总是骂不过那些老婆们，她们什么话也敢往出扯，最好不去招惹她们。姑娘们低着头抿着嘴笑，装着专心地洗衣服。
　　 我们小孩子站在河沿边好奇地听，不明就里跟着嘻嘻傻笑，被这夜叉老婆骂道：
　　 “滚远点，小屁孩们听什么？学会了，回家教你娘？”
　　 我们跑开了，边跑边骂她：打老婆吃饭香，一天不打手发痒！
　　 只剩下刷刷的洗衣声，大片的泡沫流到河中央，打着漩涡又被水冲到下游。
　　 不一会儿，又拉着家长里短，过日子花钱，男人出外打工，庄稼收成旱灾雨涝……小河岸，是最热闹的八卦场所。
　　 在这个小水塘停留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乡村喜剧，溪流继续前进，甩着尾巴向东去了，被污染的溪水，由于有茂盛的水草净化，往下一段，它就又清澈见底了。小河缓缓地流淌，五六百米后就进入了一片深水区，这里的河沟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人们就不敢再从这里涉水而过了，水面有两三百米宽，两米深。这一片水域长满了水葱，到了秋天长到一人高，它的茎叶是圆筒形中空的，像葱的叶子。这种水草牛羊不吃，到了农闲时，就把它割倒拉到田边沤肥，一大捆一大捆地堆满了河滩。生产队组织几个壮劳力，先砍倒几棵大树，绑上门板，做成两三个木筏，站在木筏上晃晃悠悠地割水葱，这场面也总能把我们吸引来，不知疲倦地尾随观看。
　　 深水区的南岸，突兀着一座高山，遮挡着南边的阳光，这里显得更加幽暗，神秘。山崖上开着许多山花，有山丹丹花，鸡蛋花，格桑花。因为太陡峭，我们上不去，这些花只能摇曳在风中，让我们远远地对岸兴叹。
　　 美丽的河岸风光总是映衬着大人们艰辛的劳作，母亲背着大捆的湿漉漉的水葱，背到沤粪坑去，像个男劳力似的劳动，瘦削的身躯，埋在高高的水葱捆下，腰深深地弯下去，颈项向前抻着，吃力地挪动步子，汗水淌下来，湿透她的单袄。我就跟在母亲身后，用我的小手给她托着大捆的水葱，想帮她减轻一点重量，往往也是杯水车薪，走一段路，我就跟不上了，便放弃了！
　　 下雨天，河岸就起了大雾，白茫茫的一片水世界，远远望去，什么都朦胧一片，就像水底的龙宫，那些水草摇摇摆摆，神秘魔幻，只能远观，不敢近前了。最美是夏日的 黄昏，霞光笼罩，色彩斑斓，西天一片迷幻，落日下沉，酷暑消退，孩子们可以休闲下来，结伴来到河边洗澡。
　　 胆大的男孩子到深水区游泳，都是水性好的，太小的孩子大人严禁他们去玩耍。传说水下有水鬼，老人们神乎其神地给你讲水鬼的故事：在溺亡的人脚上都缠着水草，每到深夜，水鬼们就到河滩上玩耍，水岸被踩踏的啪啪作响，有时也嘤嘤地哭泣，诉说自己冤死的经过。可从来没见人溺亡，真实情况没出现过。小孩子们往往被吓住，轻易不敢到深水区，这里相对来说不是我们的乐园。
　　 不过深水区的水草里住着许多鹌鹑，到了夏天孵出好多窝小鹌鹑，大鹌鹑领着自家的孩子游曳在水面上，远远地躲着我们。花色的羽毛特别诱人，很想抓几只回家养，大人下套能套住它们，小孩没这本事。有时出来几只小鹌鹑，被我们一通喊叫又吓回去了，就再等不到它的身影，只有没人的时候，它们才小心地游出来觅食。
　　 深水区往东二百米远，又是一个低洼开阔的地方，后来全大队组织劳力修建了一座拦河大坝，形成了一座大水库。面积有二公顷，说是灌溉农田用的，可从来没见灌溉过哪里。因为河滩周围比较潮湿，用不着灌溉，远处也没能力灌溉。在水库的上方，那座很高的南山上，修了一座扬水大坝，不过那座一直没完工的扬水大坝就只是个摆设。
　　 为了修成这座水库，投资巨大，全大队的人，冬战三九，夏战三伏，修了三年才终于竣工。每年冬天壮劳力们到山上放炮，打石料，全民动员，用皮车或小推车把石块推到河滩周围，劳动场面热火朝天，红旗招展，大人们都在工地上劳动，吸引着我们跑前跑后，忘记寒冷。然后省吃俭用又买回水泥，利用农闲时间，垒石造坝，用水泥固基抹缝，大坝终于修成了。明亮的水面广阔而平静，成为村庄美丽的一景，不巧的是那几年雨水大，蓄起的水库排洪渠小，洪水期干部又要组织社员保护大坝。汹涌的山洪冲向下游，有一年大坝就被冲塌了，庄稼被水淹，收成减了产。直到农闲的时候才终于把大坝堵起。唉，那个年月哪有什么科学依据？想起哪出是哪出。
　　 大人们的艰辛劳动，我们不懂，我们无心无肺地玩耍，一有空闲就疯跑出去，尽情享受童年的时光。这座水库，对农业没起什么作用，却给孩子们增加了个游乐的场所。到了冬天这里结了几尺厚的冰，一个宽阔的冰场就形成了，孩子们人人做一辆冰车，就可以尽情消磨无聊的冬季。小冰车小巧适用，只能盘腿坐在上面。冰车下面钉两条铁轨，为的是减少摩擦力，车的底部要高出两条铁轨很多，就不至于被高出的一坨一坨冰面阻挡。再自制两个兵戳，木把铁锥，冰戳使劲扎向冰面，向后用力，利用反作用的原理，推动小冰车向前滑动。老根儿的冰车制作的结实，两条钢轨，是他父亲从工厂里拿回来的，而别人只订两条铁条，最差的是两根铁丝，滑动的速度就分出了快慢。冬天的每个夜晚，冰场上热闹非凡，孩子们运动的激烈刺激，时间长了冻麻了手脚，冻歪了鼻子，身体僵硬实在坚持不行，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
　　 天气特别寒冷，下一场雪就更冷了，可是下了雪冰面更光滑。冬天黑的早，听吧！孩子王总要吹响哨声集合大家，小伙伴们听到了，饭都没吃完，放下碗筷就往出跑。家长拽住，给他们穿好棉衣戴上狗皮帽，绾紧帽带，娘的头巾从头上抹下来，给孩子箍在嘴上，戴上棉手套，不然会冻坏手脚鼻脸，外边零下20多度，大意不得。
　　 玩得那叫个人欢马叫，大孩子们力气大，速度最快，可小孩子们也不甘落后，拼命地追赶，速度飞快往往会撞车。小孩子们被撞，在冰上溜出很远，刹不住车撞到了河岸，翻了车，胆小的哇哇哭喊，亲哥哥在场的，往往会该出手时就出手，不管不顾地打将上去。大家呼喊叫嚷，叫好声，嘲笑声，谩骂声，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哧溜哧溜滑冰赛跑的声音。
　　 呼喊叫嚷的声音，把天上的月亮寒星震动得不停眨眼，霜花也落下来了，天冷的冻成了冰坨，大家流着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有冻哭的，有冻坏手脚的，两只手肿起来像馍馍，也习惯了，都不觉得是个事儿。谁如果生病了或吃饭迟了没出来，在家里是坐不稳的，心早就飞出来了，只是被家长压制着不能出来，第二天见了面，还要问谁赢了？谁又打起来了？
　　 到了冬天，好玩的不止这些，晚上下了大雪，第二天就把一些人家的门窗堵上，打不开门。邻居们互相照应着，跳过墙，为隔壁人家从外边挖开门，才能出来接着打扫门窗上的雪。先挖出通向街门的小道，然后把院子里的雪堆起来，堆成好几个大堆，有半房子高，我们就在雪堆里挖洞。晚上，解放军抓特务的节目就准时上演，许多雪洞成了我们的掩体，半个村庄都是我们的练武场，玩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游戏神奇刺激，展示着男孩子的能力，智慧和军事天才，月亮都要回家休息啦，我们还没有解散的意思。那个时候除了贫穷，吃不饱，小孩子们的快乐，却是无以比拟的。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夏天，此时的风光与冬天完全迥异：和风轻柔地吹拂，小鸟在头顶鸣叫，天空高到了极限，蓝的醉人，几朵白云悠闲地飘，乡村的景色美到了极致。由于天气炎热，我们的闲暇时间就交给小河，拦河大坝下游低洼的草滩，面积很大，一直延伸到了另一个村子的前面，我们经常游玩的距离也有五六里地。再往东就不知小河转到哪里去了，这一块开阔的沼泽地，形成了一窝一窝的水洼，水面亮亮的，有大有小，里边也有鱼，或者是硬壳甲鱼类，吸引着我们去小水窝里不停地打捞。
　　 滩涂开出了许多小野花，有金黄的蒲公英和野菊花，紫青的野苜蓿，蓝莹莹的马莲花，还有玫粉的地茭茭，花香四溢，清风中还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泥土的清新。河滩走上去软软的，需要穿上雨靴或凉鞋，实在没有就光脚。小河还在隐隐约约地往东流，两岸水草遮掩着，有时找不到，以为小河不存在了。可是再走一段它又出现在地面，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像一条白色的腰带，就在草滩里向远处伸展。
　　 小河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宝贝，让我们百寻不厌，捞上来的有贝壳，王八盖，小蝌蚪，青蛙，泥鳅，还有水蝎子，黑黑的，把它放到草滩上，看它们乱蹦乱跳；或者把它们放进更小的水坑里，像牛蹄踩出来的小水坑，放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