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迟到的忏悔(小说)
一
妈只是把我生在肚皮外,剩下的事儿几乎就没管,都是二妈一口糊糊一口米汤地喂养,一把屎一把尿地擦洗,含辛茹苦,一手把我拉扯养大。所施与我的爱,远远大于妈所给予我所有的爱。
二妈是爹于旧中国时期从北平岭大山里捡回来的,也是爹明媒正娶的二房。
我们郑家是西苇村的老户,早在清光绪十年我的曾祖爷爷年轻那会儿,就来到这个村子,经过一家几代人几十年的辛勤打拼,苦心经营,到我爹这辈儿,家中就拥有耕地千余亩,是方圆三五十里有名的钱粮大户。
爹一辈子为人老实厚道,乐善好施。虽然家中很有钱,可从来都不小看穷人,穷人富人一样地交往。亲戚朋友、乡村邻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是要找爹商量,爹总是第一个到场,是要劳头忙的。谁家有个为难遭灾的事儿,总要鼎力帮忙,差钱拿钱,差事儿办事。村子里,十几家,几乎家家都租种郑家的地,可从来就没有挨家挨户收过租子,都是乡亲们主动送上门来。有了,就多交点儿,没有了,就少交点儿,甚至可以不交,只要不把土地撂荒了就行。所以,爹在乡村里很有话语权,上到乡镇长,下到村民百姓,都十分尊敬他。
郑家虽然有钱,可就是人丁总不兴旺,从我太祖爷爷到我爹那辈上就已经是四世单传。然而,爹和妈结婚都快二十年,四十多快五十的人,膝下竟然没有一儿一女,看着偌大的家业,到老了却没人继承,就此断了香火,让老两口儿着实感到失望和惋惜,看到别人家有儿有女,尽享天伦乐事,羡慕得了不得,人前背后,总感觉很自卑,似乎矮人一截。为这事儿常常愁得老两口儿茶不思,饭不想。
“叫我说呀,当家的,知准儿不行,咱们还是趁早抱养个孩子,等到老了也能有个依靠。”妈说。
“我看算了,羊肉总不能贴到狗身上,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咋说也差着一截。”爹说。
“要么,当家的,你看中了哪家闺女,咱续个小,生了孩子,好了孬了是咱自己的骨肉。”妈说。
“你这咋还越说越离谱了!”爹生气地说。
那年二月刚出头,爹起了个大早,说是要去大疙瘩城置办犁犋。
正晌午时分,走在北平岭上,这里古树参天,杂草丛生,野兽频出,人迹罕至。料峭的春风荡起林涛呼呼作响,蓝蓝的天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儿,脚下的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往两侧斜窥一眼,黑咕隆咚的树隙间,又似乎藏匿着什么秘密,让人望而生畏,突然间,从一侧草丛里钻出一个女孩,跪在爹的跟前雪地上喊着:“叔叔,救命!”
女孩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上身着一件开花棉袄,棉裤角都已耍了圈儿,一双草鞋十个脚趾露在外面,看面相不过十四五岁。听口音是关内人,就知道一准儿是逃荒的。
“快起来,孩子,说说你是咋回事儿,咋跑到这儿来了?”
爹的话音刚落,又听另一侧草丛“呼隆”一声蹿出一群野鹿,紧接着一只斑斓猛虎拼了命地猛追不舍。直把爹吓出一身冷汗,搂着女孩蹲在草丛里一动都不敢动。
女孩姓瞿,名唤弟,今年十四岁,十岁丧母,跟着爸爸从山东滕州老家一路讨饭来东北,爸爸因病死在逃荒路上,于是,唤弟一个人讨饭,误入歧途,走进这大山里。
爹把女孩领回了家。
女孩长得人高马大,虽然才十四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十八大九的大闺女呢。而自打有了归宿,无忧无虑,不愁吃不愁穿,人也显得格外有精气神儿,在叔婶面前又显得十分乖顺,家里的活儿,什么挑水砍柴、洗衣做饭、推碾子拉磨,不用指使就主动去干。而看着孩子乖顺听话且非常殷勤能干,爹和妈都非常高兴,昔日无儿无女那种孤寂和空虚少了许多,待女孩越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说,屋里的,你不是说是要抱养个孩子吗?我觉得唤弟这孩子就挺好的,要么,咱找几个人说道说道,然后,就给这孩子改个姓收做闺女算了。”一天,爹跟妈提起了这事儿。
“没那必要吧,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子的,出了门子的闺女照样还不得姓人家的姓?顶大劲再有个三五年,就好该找得婆家了,等有了婆家,能经常来看看咱也就不差啥了。当务之急,还是得想个法子给你续个小,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事儿。”妈说。
“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
一晃儿,三年就过去了。按照农村规矩,闺女到十七八岁就该找得人家了。于是,爹和妈就山前岭后,东街西街给唤弟张罗着找婆家。
一家女百家求,听说郑家有个闺女要找婆家,这媒人也就络绎不绝地登门造访。这一天天地,你来他走几乎踏破门槛,怎奈这唤弟任凭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同意,直把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待媒人一个个陆续走后,爹和妈把唤弟叫到跟前询问根由,可任凭两口子磨破了嘴皮,唤弟低着个头就是一言不发。一连多少天就是这样。
还是妈的脑瓜儿快:“这姑娘不说话,是不是有啥碍口的地儿,守着他叔跟前不好意思说出来。”
这几天,爹又出门了。妈把唤弟叫到了跟前说:“我说唤弟呀,这两年叔叔和婶子待你咋样?给婶子说说。”
“非常好,叔和婶儿就跟俺自己的亲爹娘一样。”
“还不是你会来事儿,听话,有眼力见儿,还非常能干,所以呀,叔叔和婶子都喜欢。有件事儿,婶子想问问你,可要跟婶子说心里话哦。”
“会的。”
“恁么多媒人上门提亲,你为啥都不同意呢?”
开始,唤弟照样不说话,在妈的一再追问下,最后,还是开口了:“婶子,我若是说了,您可不要生气哦。”
“婶子不会的。”
“俺想嫁给叔叔。”唤弟说。
“什么,什么?你要嫁给叔叔,你没病吧?”
“是的,我要嫁给叔叔,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养老送终。”
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唤弟会说出这话,太出乎意料了,直弄得她张口结舌:“快,快,说,说说你是咋想的?”
“俺自娘胎出来,就没享过一天的福,若不是叔叔从大山里把俺救出来,这工劲儿不被野兽吃掉,也早该饿死在大山里了。这两年,叔叔和婶子待俺就跟亲闺女一样,俺吃穿不愁,还有机会上私塾读书,您二老做到的,俺爹娘都没做到。看着叔叔和婶子一直没孩子,俺也觉得很惋惜,暗地里自己也发过誓,这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家伺候叔叔和婶子。这二年,婶子一直在给叔叔张罗续小,就为郑家后继有人,不至于断了根脉。如果是这样,咱不去外边找,俺愿意嫁给叔叔。日后为叔叔生个一男半女,给郑家留个香火,就算是唤弟对郑家一种报答吧?不过,您放心,俺绝不会跟您争宠……”
唤弟的一番话,直说得妈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浑身哪都不自在,这咋还凭着粳米白面喂出贼来了?好么样的,凭着婆家不找,非要嫁给叔叔。回头又一想,似乎还挺有道理。看样子,这孩子是铁了心要嫁给当家的,假如这孩子真的给当家的做了小……妈在心里一遍遍地权衡着利弊。
“我说当家的,您说这媒人左一个右一个来提亲,唤弟为啥都不同意?”妈跟爹说。
“为啥呀?”爹问。
“她想给您做小。”
“啥!胡诌八咧,难为你咋想出来的?”
“啥是我想出来的!是唤弟亲口跟我说的!”
“这孩子是不是有病?”
“没病,好着呢!最先,我也觉得她是在顺嘴胡说,后来,听她说完,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呢!”
“道理!道理!啥道理呀?那孩子是我从北平岭捡回来的,原本是想给咱做闺女,你就是不同意!这咋又肚脐眼儿冒烟儿,心出彩,要娶来做小?寻思一出是一出。那孩子才多大呀,让乡里乡亲怎么看咱?让亲戚朋友怎么看咱?”爹一回身脸儿冲着墙一句话也不再说。
“啥叫寻思一出是一出?这是唤弟自己说的。我觉得唤弟一旦真得给咱做了小,咱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她得死心塌地地跟咱过日子,她不姓郑,可她生了孩子总得姓郑吧。她若给咱生个三男两女,哪怕一男半女,那才是咱自己的亲骨肉呢,至少咱郑家没断了香火。唤弟是小了点儿,可这事儿也不是咱们一家,河口老金大叔都六十了还娶了个二十岁的姑娘做小呢,人家能做,咱咋就不能做?算个啥,只要我不说啥,你就别拿五做六的,好么?乡里乡亲,亲戚朋友咋了?愿意咋说随他们便儿,咱过的是咱自己的日子。”看着爹不说话,妈照着爹的后肩膀捅了一下说:“咋地!说话呀?只要您同意,剩下的事儿都由我来办。”看着爹还不说话,妈又接着说:“不吱声,不吱声就算同意,明儿我就开始张罗,先把毛毛雨下了再说。”
“你……”
爹在妈的积极撺掇及大力操办下,当真娶了小,唤弟做小,打那之后,爹主外,妈主内,二妈嘛,自然就成了我后来的二妈,她人长得五大三粗,就是干活儿的命,什么南山砍柴、后园子薅草,推碾子拉磨,什么缝连补粘,洗衣做饭,一应活计都是要她干的。
爹妈半辈子没有孩子,原打意娶了唤弟做小能生个一男半女,以延续郑家香火。可这小唤弟过门三年多,愣是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直气得妈整天直嘟嘟:“这是咋了?我不生育,兴许是我老了,可这娶了小的,也他妈跟我一个德行,一个蛋儿都不下。难道咱郑家就命里该绝?”
“不生就不生吧,我看这样也挺好。再说,唤弟年轻,说不定啥时候老天爷眷顾就给咱个机会。”爹说。
一九四七年秋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在东北战场上与国民党中央军展开了空前的大决战,随着战争的节节胜利,各地农村便开展起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起人民民主政权。
那年深冬时节,村农会一声令下,抄了我们郑家乃至乡村中大大小小的地主、富农、土豪劣绅的家,然后,净身出户,扫地出门,届时,土地、房屋、车马、箱子柜儿、衣服行李、金银细软一并被没收,连一根草棍儿都没留。爹和乡村中那些地主、富农、土豪劣绅一并被羁押在村公所,随时在群众诉苦大会上接受批斗。
妈和二妈,走投无路。被农会指定住进西山根儿,一间破马架子里。
妈原本是大家闺秀,哪见过这阵势,看到破马架子窟窿眼睛,四下透风,蓬窗无纸,土炕无席,锅上无米,灶下无柴,讨来的米没有锅煮,就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感到十分绝望,就整天以泪洗面:“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二妈是受过苦的人,算是过来人,于是,就劝妈妈:“好姐姐,你不要灰心丧气,要振作起精神来,只有人好好活着,才有希望。家里外头,一应事宜都由我来办。”于是,二妈又重新操起扔了多年的讨饭口袋,白天,要背着口袋四处乞讨,以解决姐儿俩一天的温饱;晚上,还要贪着黑上山砍柴,要把屋子烧得暖暖的;而躺在炕上,想的就是老当家的啥时候才能熬过这场劫难。
爹当真没有躲过这场劫难。腊八那天晚上,全乡斗争大会上,爹被打成了半瘫。是妈的一个远房侄子,表哥金生给背回家的。
看着爹躺在炕上,人事不省,妈和二妈直哭成了泪人。
好心的乡亲们看不下去眼儿,起了恻隐之心,于是,背着工作队和农会的人,今儿赵家嫂子送来一升米,明儿董家妹子又送来几碗面,日子总算能简单维持着。
忽然有一天,土改工作队把二妈叫了去。
“找你来,有些政策要向你交代清楚。郑广禄是村里头号大地主,当然,他和他的老婆赵氏都是我们专政的对象。而你和他们两口子不同,你是他郑广禄从大山里捡来的丫头,是穷苦人出身,之所以给他做妾,实为生活所迫,为此,我们是要区别对待的。只要你声明,和郑广禄离婚,不给他做妾,你将和全体贫下中农一样,享受农会的一切政治和经济待遇。”工作队常队长说。
“离婚?我做不到!”二妈摇了摇头说:“我瞿唤弟,十岁丧母,跟着爸爸一路讨饭来到东北,爸爸因病死在逃荒路上,若不是老当家的及时把我从荒山野陌里带出来,这工劲儿不被狼虫虎豹吃掉,也早该饿死。肯定地说,没有郑广禄的搭救,没有郑家的苞米粥大饼子喂养,就没有我瞿唤弟的今天。郑广禄是我丈夫,更像是我的父兄,如此恩德,我一生都报答不完。老当家的正在难处,这工劲儿和他提出离婚,岂不是落井下石,往他的伤口上撒盐?所以,我今儿郑重声明,不管郑广禄是地主,还是贫农,这一辈子我跟定了他!”二妈说。
“你可要想好,只要你不离婚,就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小老婆,是要和郑广禄一样,受到人民民主专政的。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干嘛与人民为敌,死心塌地地为一个地主做陪葬。”
“地主咋了,地主就全都是坏人?满村十几家,家家都种我们的地,问问都谁家年年交足了地租,尤其是到了灾荒年头都谁家给了地租?再问问村子里有谁家不欠我们的钱,不给利息也就算了,连本儿都搭——”
“停!我看你这是在反攻倒算。”工作队员小刘说。
您的这篇小说,读得我几次哽咽,流泪,被您笔下的二妈感动!小说描写功力深厚,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拜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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