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口琴(散文)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去平阳师范学校读书。由于课业压力不大,室友们一回到寝室便拿出自己的乐器,兴致勃勃地吹拉弹唱起来,有吹笛子的,有拉二胡的,有弹吉他的……寝室里似正在开一场音乐会。在室友们的带动下,我也买来一支口琴,便宜,六块钱;c调,易学;而且便于携带。不久,我也便加入演奏队伍。
暑期,我带着那支口琴和几本小说兴匆匆地回到家里。一到家,便见中堂里有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弯着腰正在锯一根搁在凳子上的毛竹。中堂右侧角落里蹲着一位姑娘,十七八岁年纪,鸭蛋脸,高鼻梁,身穿一件乳白色印花衬衫,脑后扎着一根长长的马尾辫,低着头正在编织着一床篾席。姑娘灵巧地摆动手指,薄薄的竹篾不断上下交换位置,形成一个个“人”字形花纹,席子一寸一寸向外扩展。
母亲向我介绍说这是一对父女,乐清大荆人。她们是来做篾席运到山外去卖的,已经来一个多月了。姑娘姓林,名叫春云。
春云听到母亲提起她,便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脸庞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编织篾席。
山里生活平静单调,屋里多了一对做篾的父女,我想定然会给暑期增添许多生趣。
每天,我帮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抓住草、喂牛、耘田……闲暇之余,便坐在中堂的竹椅上看小说。看的是琼瑶的作品,有《聚散两依依》《我是一片云》《鸟朦胧月朦胧》。看累了,便到阁楼上吹口琴,自娱自乐。
一天下午,我在阁楼的窗前吹奏起《小城故事》。琴声在宁静的山村里回荡,院子里梨树上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应和着。我正吹得入神,忽然看见春云抱着刚满两岁的侄女豆豆出现在我的眼前。豆豆咧开小嘴“呜呜”地哭着,眼眶里噙满泪水。我想豆豆一定是睡醒后找不到妈妈了,当时我嫂子和母亲正在田里抓猪草。
我停止了吹奏,向豆豆做鬼脸,豆豆依然哭着。我把口琴递给豆豆,豆豆瞄了一眼口琴便不哭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口琴不停地摇晃着。我和春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可不一会儿,豆豆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春云不多想什么,随手拿起豆豆手里的口琴含在嘴里吹起来,随着口琴的左右滑动发出“1,3,5,7”“7,5,3,1”的音调,淡紫色的嘴唇被口琴胀得鼓鼓的。豆豆竟然不哭了,春云把豆豆和口琴递给我,然后低着头转身走了。
为了保住胜利的果实,我便拿起口琴,一边用脚踏着节拍,一边奏起了《四季歌》。豆豆看到我手舞足蹈的样子,便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往后,我每次拿出口琴,便想起春云那天吹口琴的情景,心里便如春风拂过湖面一般泛起点点涟漪。我时常把目光偷偷地栖息在春云的脸上:春云低着头,眼睛紧紧盯住手上的竹篾,淡紫色的嘴唇微微上翘,弯月似的眼睑时常眨几下,长长的睫毛一开一合,宛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每当春云抬起头的时候,我便赶紧把目光缩回。或许春云并不知道我在看她,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恬淡的神情,宛如一潭平静的湖水。
夜晚,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田野里蛙声四起。我站在窗前,吹奏起《天涯歌女》。山里的天空异常狭小,琴声显得格外清亮。月光下,我看到春云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两个月的暑期一晃而过,我又要去学校里上学了。由于要赶路,我天刚蒙蒙亮便起床走出家门。母亲将我送出院子。
到了学校以后,为了寄托对家人的思念,我频频给家里写信。我父母目不识丁,兄弟姐妹又在外地,往年常常收不到家里的回信,可这学期我很快就收到了。我一看信里的字迹,便知是春云代写的。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虽说不上清秀,但也自然得体。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春云的身影,那弯月似的眼睑,淡紫色的嘴唇,平静如湖的表情。
寒冬到来,北风呼呼,我忽然萌生了一种给春云写一封信的念头:叫她多穿些衣服,多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信寄出以后,我默默地等着春云的回音。
我终究没有等到春云的回信。
寒假到了,我匆匆赶回家里。我却再也没有看到春云父女的影子。母亲说父女俩一个月前就走了。
母亲手指着堂前间里的壁柜说,她们走后的第二天,邮递员小徐就送来一封信,说是春云的。我看到柜子的隔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白色的信封,我拿起来一看正是我寄出的。
我来到了春云原先睡觉的房间里,只见房间里空空的,什么也没留下。我茫然若失地站在窗前,懊悔当初没有向春云要联系地址。
我回到学校以后,便向一位乐清的同学杨问起大荆的情况,问那里有没有人去山里做篾的。杨摇摇头说,不清楚,大荆属于乐清偏僻的山区,离他那里远着呢!
师范毕业以后,我在镇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便成了家。由于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我彻底收拾起那些缠绵的思绪,那支口琴连同与春云的邂逅,被我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二
二十年以后,吴岸扶贫迁村到镇里,村人们纷纷往新居里搬东西。我也在镇上买了一间套房。由于老家山高路远,不通公路,我只能带走一些轻便的物品。我去房间里翻东西,发现抽屉里的那支口琴,琴身上已锈迹斑斑,放在嘴里一吹,声音却依然铮亮。我便把口琴放进口袋带回新家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加上生活和工作皆已定格,我又渐渐喜欢采撷那些旧时的记忆。那些美丽的回忆犹如一坛陈年的老酒,愈久愈醇,愈醇愈香。我时常拿起那支旧口琴,回忆着与春云在老家邂逅的情景,她那清新的外貌,恬淡的神情,像电影蒙太奇一般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常想,要是能遇到春云,我拿出那支口琴,说:“你还记得当年吹过这支口琴吗?”
春云沉思片刻着说:“记得。”然后两人聊起在山里生活的那段场景。那是一件何等美妙的事情啊!
为了重温这段美好的记忆,我便开启了寻觅之旅。我知道,我不大可能去乐清大荆办事,何况我也不知道春云的具体住址。茫茫人海,我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我不愿意放弃每一次机会。
每次坐车经过乐清时,我便不由自主地盯着车外,希冀意外找到那段记忆的影子。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第三次同学会在平阳如期举行。在这次同学会上,同学们不再对未来满怀豪情,而是沉浸在对以往生活的深深回忆之中。
在浓重的回忆氛围里,我找到了在乐清教师发展中心工作的同学杨,问:“你听过大荆那里当年有人进山做篾吗?”
杨说:“哦,我记得你当年曾提起这事。你到现在还忘不了啊!”
我说:“是啊!这事总是让人魂牵梦绕的。”
然后我便向杨叙述起当年在吴岸与春云邂逅的经历。
杨听完之后,做了一个怪脸,暧昧一笑,说:“你老兄该不会想让她鸠占鹊巢吧!”
我说:“哪能呢?都这把年纪了。”
“既然这样,那我帮你找找。”我怕杨敷衍我,补了一句,“你用什么办法找到她呢?”
杨满怀信心地说:“你可别忘了,我是搞培训的,那边有很多学生。现在信息技术这么发达,还怕找不到一位有名有姓的人吗?”
带着深深的期待,我回到了家里。
一个星期以后,杨“微”了我,说:“找到了,在温州火车站市场二楼129号店铺,那位开旗袍店的就是她。”
我的胸口里宛如烧开水一般啵啵直跳,说:“确切吗?”
杨回说:“千真万确。”
几天之后,我去温州城市大学开社区教育会议。会后,我便带着那支旧口琴走进火车站商场。商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上了二楼,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129号店铺。
我站在外边,只见店铺的墙上挂着一件件五颜六色各种样式的旗袍,旗袍下坐着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妇女,穿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涂着鲜红的唇膏,烫着头发,让人想起矛盾先生《子夜》里交际花徐曼丽的形象。
“她是春云吗?”我嘀咕道。我又瞅一眼那女人,只见女人的眼睑弯弯的,我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似的掀起一阵阵波澜。
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客走进店里,春云立即起身笑脸相迎,眼角泛起一阵波浪式的鱼尾纹。女客指着墙上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春云立即用一根杆子取下递到女客的手里。女客走进店铺后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会儿便穿着旗袍身姿曼妙地走出来。女客对着镜子细细地看着,然后与春云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脱下旗袍走了,春云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店铺里不断有顾客进出,春云就像舞台上的小品演员一般不断变换着脸上的表情。
店铺里好不容易出现一个空闲的间隙,我手放衣兜紧紧攥住口琴走进店里。
春云笑着问:“先生,你买旗袍吗?”
我摇摇头。
春云立即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你叫春云吗?”
春云惊讶地看着我,说:“我们认识吗?”
我说:“认识,当年你不是在吴岸做过篾吗?”
“做篾,哼,谁还去记那些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