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哀思，请寄予四月的清明。
　　 深冬，万物伏藏，我也把思念深深掩埋。从最后一片阔叶肆意飘零的时候，万物凋零，而在潜藏与沉淀中，春天以抽枝吐绿的生命力，迎来了自身的明亮与生长。我内心的惆怅与哀思如蓬勃的万物生长，我无数次地问：唱不尽春光，为何偏要唱离殇？
　　 有些人的离去是悄无声息的，无论在你的生命中多么重要，也会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给生者上的最后一课。
　　 追寻？追问？你在哪里？何时入我梦？梦中已非昔日景象，醒来更觉怅惘。幸亏是梦，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孩，我不是无依无靠不知所措的少女，多少年已过，我穿过岁月的烟云，已成长成熟，为人妻为人母，可是在梦中，我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梦境，就是你的复活，是的，复活！这是我不可跨越的渊薮，我们隔着两个世界的不可触摸，弘者如碧落，轻者如微尘。“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戴着荆冠，我一声也不敢呻吟。呵，母亲，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我愿你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往生，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化为一阵清风，或如一轮明月，温柔地注视着我和我的一切。曾经，我掩埋我所有的痛，只为在这荆棘丛生的尘世间勇往无前，去获取世俗的成功。如果你活着，我要你谈论起我来，谈论起你的女儿来非常骄傲和自豪，不是吗？生为儿女，怎能不为父母争光。及至我足够成熟，这强烈胜于常人的自尊心，我才意识到是因为你的过早离去。有多少父母双全的人活得懒惰、平庸、无所作为，没有又怎样，我足够超越那些庸常之辈。秉承着奇异的自尊，我那么努力地生活，那么认真地去取得。
　　 三十年了，你离开我三十年了。如今我都已经过了你当初离开时的年龄，岁月弹指老，刹那芳华。记得一次算命，老先生说我的命不错，“不用娘教自成才。”啊妈妈，恍惚间我想起你，我以为我早已淡忘，难道这些都在命运的密码里留存？你还是年轻的容颜，你没来得及老去就已离开。我刻意淡化这种失去，直至那天我即将成为母亲。在巨大的疼痛中我辗转反侧，疼痛让我丧失理智，我体会到新生命的来临是要经历生死之痛的考验。在失去理智即将崩溃的瞬间，我哭喊出来，大声呼唤：妈妈妈妈妈妈！我完全不是往日的自己！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除了冰冷的仪器，没有你的手，没有你来握住我的手！但冥冥中，我释放着往日压抑的情感，我拼命地呼唤，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一定是你给我力量，你一定听到了我的呼唤，经过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顺利地诞下新生命。
　　 有一段时间我很气馁，仿佛丧失所有的动力。好多年没有这么气馁了，我完全懈气不想振作，去他的！我完全沉浸在颓废的氤氲中不想醒来。那一刻我任由我软弱脆弱不堪一击，我想倘若母亲还活着，倘若你还在，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依偎在你脚下，头埋在你的膝盖上，双眼仰望着你，一如童年。仿佛小草渴望春风的爱拂，我是归来的游子。我要赖在你身边，依着你的白发，什么也不做，诉一诉我心中的烦恼，或者什么也不说。你一定会准备几份家常的小菜，用温润的粥和饭来慰抚我一颗受伤的心。无论什么菜，就像平常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享受的那样，去母亲身边，去吃一顿最平常的饭。
　　 后来我啖笑自己，怎么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是我年华已逝不再意气风发了吗？还是在命运面前终于感知到它的巨大力量，无可更改的无常的宿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认为自己早己无坚不摧，难道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最隐秘处，哪怕被我掩饰得再好，在母亲面前，我愿永远是一个孩子。我想那段时间你肯定感知到我的脆弱，你在我面临危机时刻，悄悄地来过了。
　　 你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带走我的疲惫，为我解无解之痛。如今我的孩子已成长，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我发誓要成为最好的母亲，要努力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再也不要有眼泪，再也不要有忧愁。可是，我终其一生还是不能做到最好，我只能把爱给予，一如你曾经。
　　 曾经，我仰望三万英尺的高空，目送飞机带着孩子远行，夜不能寐地祈求她的平安到达。“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激情燃烧，我们又怎能心安理得？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你一定是爱得更多的那人，你一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夜晚，化作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地深深地拥抱过我。
　　 我还是很傻，像小时候一样执著。我还是经常为一己得失荣辱而起贪嗔之心，还是为被误解中伤而愤愤不平，还是会为苦苦追求爱而不得而起痴心妄想，就像小时候为一件过年新衣在你面前撒娇置气，要你的百般劝慰宽解，索取你无条件的爱……只是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学会去隐藏这些贪嗔痴，去努力克服永远也克服不了的缺点。我愿像你，即便遭逢委曲误解即便被打击伤害，而依然去爱，去洒播福荫。你的基因真的很好，温柔慈悲的面容，高挑颀长的身材，端方大雅的品格，这些都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有了这些，你永远都在。
　　 “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辞。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曾经，叶嘉莹先生的《哭母诗》让我在阅读时感同身受，那年叶嘉莹先生十七岁。每一次的回忆仿佛你的到来，轻轻的，悄悄的，如若有似无的远处的离歌。今夜，当别离的笙箫再次吹起，妈妈，我不要去想那一年，我十六岁。我想你已经把所有的温柔和慈悲赋予我，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你一定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2022年4月2日首发于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