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寒窗之苦(散文)
寒窗之苦,先不说读书用功之苦,单说生活的苦,也就让人刻骨铭心,苦在“饿其体肤”,苦在“居无定所”,回想起来,那些苦都成了我们无法抹去的记忆。
一
我上学的初中,是一个叫做“云”的村子,与我们村算是邻村,直线距离不过四五公里,但却隔着一条沟壑,沟不宽却极深,通过这条沟的路,又窄又陡,翻过去是要费一番周折的。第一次走出村子,我带着兴奋。
但欢快兴奋变成了复杂。从小很少出远门的我,初到学校时,面对新环境、新同学、新老师,尤其是吃住都在学校而不能回家,懵懂、新鲜、惶恐、不安、想家,什么情绪都有。
那时整个社会都忙于政治运动,处在人民公社化时代的农村也在闹腾,导致经济建设停滞不前,人们生活普遍清贫,各种物质匮乏,何况生长在干旱少雨、土地贫瘠的渭北黄土丘陵地区,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了。所以,不论是学校还是家庭,能提供给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条件十分有限。小孩子哪知抱怨,只是默默地接受。
我们这届初中新生,来学校报到后,最初住在位于村中心的一排窑洞里。那里曾经是村委会,已闲置。这些窑洞是用土坯筑垒起来的,看起来豁亮整端。窑里既没有农村那种土炕,更没有床铺,就在土地上用砖块一隔,留一个人能通过的走廊,剩下的空间上面铺一层麦糠、一层麦草,再铺上从家里拿来的被褥,就成了睡觉的地方。其它生活用具、用品一概没有。按照先来后到,大家都选定各自的铺位,记忆中我曾多次变换铺位,既睡过窑洞最里面,也睡过窑洞门口。睡在窑洞门口的好处是干扰少,夜晚还可透过窗户看满天繁星,也算是苦中有乐。那排窑洞,留下了我与同学们的深厚情谊,也感受到了一个吴姓班主任老师的关爱,这些都是后话。相聚一起,再怎么艰苦,好像都不在乎,感觉晚上挤在一起很温暖,一起说笑,一起作息,很新鲜。
初二时,我们搬到了校内宿舍,一样的土坯窑洞,一样的打通铺。时值寒冷的冬季,宿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每到晚上,同学之间两两组合,两床被子相叠而盖,抵足而眠,以此来相互取暖抵御寒冷,度过夜晚。
到初中后期,即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时,我们就住进了防震棚。说是防震棚,其实还不如农村田间地头上的窝棚,平地上挖一个四方坑,用木头椽子搭建一个简单的人字形骨架,再铺设上包谷和高粱杆,然后覆盖上一层塑料布,地上再铺上麦糠麦草和褥子,就成了床铺。可想而知,这样简陋的防震棚,又遇上当年秋天特别多风雨,唯一能够防雨的塑料布不是破损,就是被风刮走。一到雨天,棚外大下棚内小下,被褥常常是晴天刚晒干,雨天又淋湿。在这样的窝棚中住了一个秋天,直到天气日渐寒冷,一场大雪覆盖四野,我们才从防震棚搬到了窑洞之内。
上高中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沐浴在习习春风之中,呈现出百废待兴的局面。我上学的地方离家更远了,住宿就在学校后面的一栋平房内,依然是在地上打着通铺,不同之处是地上铺着青砖,房子宽敞明亮,不再那么阴暗潮湿。
印象中,在此期间由于学校宿舍整修,我还短暂借宿过同学家,也是住过废弃的窑洞。
中学在校住宿条件的简陋和原始,并未影响同学们的寒窗苦读,大家总是泰然处之。我常常看到许多同学爬在地铺上,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或打着手电筒,心无旁骛地读书学习,人人都在为着心中的梦想而奋斗着。
那时,有同学拿出一本老书,上面也《寒窑赋》,我们读不懂,但觉得上面写的东西和我们差不多,我们就背下其中几个句子,如“朝求僧餐,暮宿破窖,思衣不可遮其体,思食不可济其饥”,感觉就是写我们的,听说写这个文章的叫吕蒙正,还是宰相,我们就有了“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不再抱怨,反而快乐起来,走路时,还踱着步,晃着脑袋,心中想着头上有宰相帽,还有红顶子,其实,只是顽皮,想想那时,我们不因推荐艰苦而叫苦,心中都也一股自豪的劲儿,不是想出人头地,只是觉得我们比别人幸运。
二
在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开篇中,作者用了很大篇幅,再现了七十年代陕北某县中学生们吃饭的情景:“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读了这段话,就觉得这是写我们的生活。
与小说中描述的情景不同的是,我上中学时学生灶只提供白开水,谈不上有好或不好的饭菜。每到吃饭点,同学们拿着搪瓷碗或搪瓷缸子,排着长长的队伍,打好开水回到教室,吃着从家里拿来的锅盔馍,或把干硬的馍泡在开水里,就着咸菜或者盐辣子,一天两顿饭,很这样简单,一个学期几乎天天如此。唯有到了冬季天气特别寒冷时,学校考虑白开水会变凉,就让学生从家里拿来玉米糁子,每天提供一顿玉米糁子稀饭,这已经是很奢侈的待遇了。
我中学时经历的吃饭不仅仅如此。那时,在渭北农村,人们的日子过得贫困清苦,许多家庭青黄不接,特别是孩子多的家庭,一家人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所以,我看到同学们拿到学校的食物可谓五花八门,有苜蓿菜团子,有包谷面饼子,有糜子蒸馍,有蒸红薯,更多的是麦面掺着苞谷或高粱做成的馒头或锅盔。我家的状况不见得比别人差,却也强不到哪里去。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一些能垫肚子的东西,都要先由着他来吃。地里的农活总是很多,他常常都早出晚归。有些瘦弱的身板,在我的印象里,却是那么的坚挺。一块锅盔他总是吃了一半儿,另一半儿便放到我的碗里。我在长身体,他最心疼。母亲的活儿也是不少的,看不见她吃干的,一碗清水般的粥,能照见人影。
我长大了,这些看到眼里,记在心上,便觉得这些东西特别的扛饿,每当想起他们有些苍白的面容时,就觉得饿得轻了许多。
我的老师就跟我们说,一个男子汉,没有饿今天肚子,就不懂得日子。后来想老师的话,那样的日子是常态,老师是在鼓励我们。有时候,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就大声背书,用书声镇住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回忆起我们在教室背书的情境,就像夏蛙在池塘鸣叫,却一点也不觉得聒噪,那真的是“声声入耳”。
三
学校简单清苦的日子,也让我特别的想家,想着祖母做的面条。祖母的牙都快掉光了,她吃起面条来,就靠几颗门牙收拾着,往肚里倒。母亲把家里的面,多数都留给了她。祖母心疼我,常常会把大半碗面条推给我,我不吃,她就瞪起眼睛。面条真香啊!忍不住吃上一口,她便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刚离家上初中时,下午放学后,我常常叫上同一个村子的同学,翻过横在学校与家之间的沟壑,偷偷跑回家,就是为了吃上一顿有滋有味的面条。我们很多同学都偷着回家,吃上一点好的,八个月的日子才安心地过。心理上一点安慰而已,即使是家中,哪有什么好吃的,回家就是为了看看家,感受一点家的温暖而已。
有一次正值深秋,秋雨绵绵,同村的同学没人愿意回去,我一个人披件塑料雨衣,走向了回家的路。穿行在空无一人的田间小道上,看着四周愈来愈暗的天色,听着道旁苞谷地飒飒的声响,我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恐惧和紧张,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沟边。踏上下沟道路的那一刻,发现脚下湿滑无比。原来这路上是红土,最大特点就是不渗水,天下雨人走在上面最易滑倒。没有办法,我只好脱掉鞋袜,光着脚板,艰难地翻过沟壑,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才回到家里。那时候,回家心切,也不知道什么怕和累了。
值得高兴的是在四年的中学生活期间,我始终能背着香甜酥脆的麦面锅盔,走在求学的路上。与那些家里青黄不接,背着杂粮甚至菜团的同学相比,我无疑是幸福的。
时代的变迁,我上学期间所经历的艰苦生活,在如今的孩子们眼里犹如天方夜谭,但它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个疯狂年代的代价。未来的所有学子,已经不再为生活所困,每当看到他们愉快的样子,我的心情便得到了无限的宽慰。
能够走过那段日子,不曾放弃学业,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不管怎么糟糕的时代,总会有一种慰藉,我的慰藉是在苦中读书,读书的记忆就深刻,至今还想好好过一次学生生活,读一次书,坐在教室里,窗明几净,咿咿呀呀……
我觉得,板凳坐得十年冷,不算苦。艰苦的日子不能让我们放弃读书,回想起来,吃住的苦都退后了,只觉得那段读书的时光格外美,坚持下来的不易,常常使我感觉有了说话的底气,当然,珍惜时光,忍受艰苦,也成了我的品质,我很自豪。
(江山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