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护工(情感小说)
一
秋色浓郁,寒气阵阵。
天刚亮,我慢慢弓起身子,从床上挪了下来。唉,这老腰真是“老妖”了,痛得厉害,今天得去医院做理疗了。
不到七点,我就一拐一瘸地到了医院。
哟,理疗中心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我还以为自己来得早呢。
我排在一个穿灰色外套、右手提个大包的女人后面。我高她一头,看她当然是居高临下,毫无悬念的全覆盖。她胖墩墩的,粗皮糙肤,鬓发蓬乱且焦白,头颈前倾,腰背弓驼。她不停地变换着脚步,身子左摇右晃,大包也跟着晃悠。
她晃动的身躯摄入我的瞳孔,导致我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也左摇右晃起来,晃得晕晕乎乎。
我判断她也是来理疗的,也许是颈椎变形,也许是腰间盘突出,也许是膝关节积液……看她的样子,病得应该比我重,年龄也要比我大,很像在农村苦了一辈子的可怜女人,不是病得不堪忍受,都不会来理疗。我对这样的女人没有鄙视,只有钦佩,所以我在心里默默尊其为大姐。
近九点,大姐快排到窗口了,一个和我高矮差不多、约莫三十多数的中年男人替换掉大姐,大姐退到中年男人旁边。中年男人腰背宽厚,脸阔鼻凸,眼睛轮圆,像个大汉。我开始以为他是来照顾大姐的,可瞬间就知道错了,因为中年男人腰有点斜扭,一看就和我一样,得了“突出”病,是来理疗的。中年男人那如熊掌般的宽大右手按在大姐的左肩上,大姐被压倾了身子,可大姐左手掐着腰,用力支撑起自己的左肩,挺住了那只宽大的手掌。不过,大姐的身体在不停地晃动着,我总有上前扶她一把的意念。中年男人宽大的左手擒在护栏上,护栏不停地摇晃着,发出阵阵的吱呀声。中年男人那粗壮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肥腻的颈项上套着粗如锁链的黄金项链,都在闪闪发光。
大姐是中年男人的啥呢?母亲?不像,那只宽大的右手把垂垂老矣的她按得只晃悠,怎么可能是儿子?亲戚?不像,那只宽大的右手好意思把病歪歪的女性亲戚按成摇晃状?噢,明白了,大姐应该是护工,她刚才是在给中年男人排队。按照现在多数人的观点,中年男人出了钱,她就应该有付出,她被中年男人按得摇摇晃晃也就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可我依然不忍心看那只大手把大姐按得摇摇晃晃,我非常期望它按在我的肩上——我左肩不自觉地暗暗用力,往上挺了又挺。
二
办完手续,他们在前,我紧跟其后,一拐一瘸地向理疗大厅挪去
大姐亦步亦趋地跟在中年男人身边,中年男人的身子重重地倾向大姐,大姐就是他的一个智能拐杖。我真担心中年男人那肥硕的身躯把这个智能拐杖压趴下。
首先做电疗。大姐放下手里的大包,一面用身子支着中年男人,一面伸手拉过一把椅子,把中年男人扶在椅子里坐好,接着去抢磁疗仪。抢到磁疗仪之后,赶紧帮中年男人撩起后背的衣服,往他肥硕的脊背上贴电疗胶片。
“哎,往上,往上,再往上。哎,过头了,往下,往下,再往下。真笨,咋一点准头都没有呢?”中年男人不停地吆喝着,大姐的手跟着他的嘴,去寻找恰当的位置。不过,大姐的手永远跟不上他的嘴。
一番调整之后,勉强妥当。大姐晃着胖墩墩的身体,去喊护士来开机。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矮墩墩的身躯被淹没得一干二净。唉,她要想拨开人群,实在不易,要想寻到忙得不亦乐乎的护士,更不易。
“你找的护士呢?”中年男人看着独自回来的大姐,瞪圆了眼。
“护士答应了,马上就来,马上。”大姐唯唯诺诺地应答,还不停地搓着手。
“马上?马上是啥时候?你傻呀?”中年男人蹙着眉头。
大姐又返回,继续寻护士。在大姐三番五次地催促下,护士急急忙忙来给中年男人开机。
孤身一人的我只能等待,好羡慕中年男人。
“哎,哎,电量大了,快调小些!”男人不耐烦地嚷,腮帮上的赘肉抽动着。
大姐调不好,又匆匆去找护士,矮墩墩的身体再次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中年男人电疗完,护士才给我做。我看见护士已经满头汗水,也就能体谅她服务的滞后了。
等我电疗完,中年男人已经躺在椅子里休息了好一会。大姐不停地给他递茶水,送毛巾,还捶肩揉颈。
中年男人在大姐的搀扶下,起身去做牵引。为了缩短时间,我来不及喘息,也跟着去做牵引。因为电疗过程中腰腿都是痉挛的,所以我站起来走路时,一拐一瘸变成了颤颤巍巍。可我没有智能拐棍,只能坚持着独自走,好羡慕中年男人。
唉,有钱就是不一样,尽管我不是拜金主义者,可眼前的一切实实在在地阐释了钱的价值。
大姐把中年男人扶到牵引床上坐好,抵着他的后背,慢慢帮他脱掉外套,然后把中年男人肥硕的身躯托放到牵引床上,轻轻地躺平。中年男人哼哼唧唧,似乎对大姐的服务不满。大姐把中年男人的头下垫好枕头,把鞋子脱掉,又替中年男人拿着手机,让他看手机里的信息。中年男人一会说离远了,一会又说离近了;一会说声音小了,一会又说声音大了;一会说靠左了,一会又说偏右了。大姐随时改变手机的方位,调整手机的声音,但无论怎样敏捷,中年男人还是不停地发号施令,不停地唉声叹气,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大姐在敏捷的变换中,弓着腰屈着臂,晃来晃去,很像皮影戏里的木偶。很快,她额头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唉,有钱就是不一样,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虽然用在大姐身上有些砢碜,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了。
我只想笑这个满脸汗水的大姐,可我又笑不出来,我只能在心里嘀咕,当护工真不容易,过去伺候老佛爷也只能如此吧!不过还好,中年男人一直没有说要扣大姐的工钱。唉,如今雇主和雇工的矛盾比比皆是,很多难以弥合。我退休前是老师,虽然也是搞服务工作的,可我在给学生服务的时候是有主导地位的,不会受服务对象的白眼与吆喝。嗐,我不能说大姐是悲催的,但我可以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我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时候,孺子不会把我真当牛一样的驱使。
“哎呦,拉力太大了,快去找护士!”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命令。
大姐放下手机,晃悠着奔向护士站。
等护士和大姐回来,中年男人责怪:“多长时间了?想拉死人吗?”
我在中年男人旁边做牵引,我俩的拉力一样,我觉得有点痛,但完全能承受,接受治疗的病人有谁不要忍受痛苦呢?
“哎,拉力又太小了,有啥用?快去找护士,重调!”不一会,中年男人又气哼哼地命令。
大姐又放下手机,晃悠着跑向护士站。
等护士和大姐回来,中年男人摇着头,大声责怪:“这样的力度能治病?你们跟我混时间吗?我可是出了钱的!”
中年男人颈项上的黄金项链哗啦坠向我这一边,那熠熠的金光从我眼前刷地闪过。
我的眼睛被那金光刺痛了。
唉,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就能任性,有钱能使磨推鬼。这话虽然用在护士和大姐身上更砢碜,可我还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
这项完成后,我和中年男人都该去熏蒸了。我慢慢翻身,下了牵引床。中年男人力不能支,平躺在牵引床上,大口喘气。大姐扶起他的头,揽住他的颈,挺住他的背,抵住他的腰,慢慢把他撑起来,小心翼翼地扶他坐直。大姐又挪动他的双腿,垂下他的双足,给他穿好鞋子。然后,大姐架着他的臂膀,更贴身地搀扶着他,被他夹在胳肢窝里,只露出一顶蓬乱的焦发。
到了熏蒸室。大姐把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扶到蒸床上,先撸起他后背的上衣,再挺住他的上半身,慢慢放下,让蒸口对准腰部的病变部位。然后,大姐从包里取出一面崭新的毯子覆在他身上。
大姐看我一个人艰难,要过来帮忙。我向她笑了笑,表示感谢,但又摇摇手,表示不需要。
其实,我认为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太娇情,他的病应该比我轻,我的腰痛得不能直了,而他的还能,况且我的年纪许是他的两倍呢,我体力和精力已经枯竭,但他正值壮年。我不要护工,也不要家人陪伴,而身强力壮的他却那样的黏人,一副弱不禁风的小姐样,岂不可笑?
常听有钱人说,人啊,要学会享受生活。他们娇宠自己是享受生活的一种形式吗?我不能自答。
熏蒸室内烟雾缭绕,中年男人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说气味难闻。我又暗自好笑,我们花钱就是来买这药味的,没这气味,来干吗?
大姐赶紧打开包,拿出口罩,小心翼翼地帮中年男人戴上。接着,从口罩里不停地传出叽里咕噜的愤怒声,太闷了,要憋死人吗?
大姐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立在中年男人身边不停地搓手。不一会,中年男人头上冒出汗珠,大姐不停地用抽纸给他擦拭,一张又一张,一遍又一遍。
“哎哟,哎哟,左边太热。”中年男人嗷嗷叫。
大姐赶忙用力翻动他肥硕的身体,向右倾。
“哎——哎,右边太热。”转瞬间,中年男人又叫。
大姐赶忙跑到另一侧,翻动他肥硕的身体,向左倾。
我躺在另一张熏蒸床上,看大姐努力翻动那门扇般的肥硕腰背,来来回回,没有停歇。大姐满脸通红,汗珠密布,气喘吁吁。
其实,如果热,自己完全可以欠一欠身子,放一放热气,也就完事了。嗨,这个有钱人的钱真没白花,这个农村大姐挣这俩钱真不容易,每一分都对应一滴滚烫的汗珠。
熏蒸完毕,大姐扶中年男人坐好,用一块新毛巾擦他腰背上蒸腾出来的药水和汗水。中年男人眯着眼,哼哼唧唧着。
“上面没擦净,上面,唉,耳聋眼也瞎吗?是上面!嘁嘁,像你这样伺候病人,病人有好吗?”中年男人在怒斥。
大姐小声哎哎着,手不停地上下移动。
从那怒斥中,我估摸着中年男人也许要扣大姐的工资,或许明天就要炒她的鱿鱼。哟,大姐危险,我不禁替大姐捏把汗。
走出熏蒸室,我们又去针灸区……
三
做完理疗,已是正午。我不住院,乘电梯回家,正好碰到大姐同梯,她不好意思地向我笑笑。
我也回敬她一个真诚的笑,这笑显然表达了我不但不取笑她做护工的“下贱”,反而赞赏她的不辞辛劳,钦佩她的忠于职守,叹服她的老当益壮。
“大姐,干护工太辛苦,你这把年纪也该歇歇了。”我笑过之后,还是不能平抑自己,又不无关心地说。
“大兄弟,你误会了,他是俺儿子。俺在农村工作,今年55,刚退休,来城里给儿子带孩子,不想儿子年轻轻的就腰间盘突出了——嗐,爱打麻将,能不把腰坐坏吗?儿媳要来,俺没让,俺不想耽误她上班挣钱。这房贷、车贷可厉害啦,俺尽全力也只能替他们顶一半。俺家老头子走得早,儿子就是俺的一切,俺把他拉扯大,只感到有奔头,没觉得有啥辛苦的。”哇,在儿子面前低三下四的她在我面前说话竟然呱呱响。
“啊?是这样!”我惊讶不已,快七十的我比她大十多岁,可她倒像比我大十多岁,本以为她是从事田间劳作的蛮力大姐,不想也是退休人员——不像,真不像。
“你这么胖,走路直晃,要注意身体啊。”我脱口而出。
“大兄弟,你又误会了,俺呀,不是胖,是浮肿,有肾病,有房颤,还有风湿性关节炎。”她说完,蜡黄且虚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似乎对那些疾病并不在意。
“哟,这么多病?你要好好治疗啊!”我惊掉了下巴。
“大兄弟,人呀,就像一架机器,磨损了五十多年,出点小毛病也属正常,俺不惧它们,它们就会惧俺。”她那蜡黄且虚胖的脸上释放出泰然的笑。
“那——哪行?可——也是。”我不知道对这个没有我大的大姐还该说什么。
走出电梯,我目送大姐蹒跚着远去。
有几片落地的黄叶被一阵秋风吹起,在大姐的身后盘旋飘荡。
(原创首发)
看到您的编按倍感亲切。
您那有温度有深度有力度的评析,是给木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鼓励,木春从中领悟到了许多,木春的些许进步都离不开您的真诚指导。
社长辛苦!
木春致谢!
疫情期间多保重,遥祝安好!
刚刚读到您对木春拙文的深入评析,让木春很受教诲。木春常常想让自己的短文能表达点什么,不知道是否能如愿以偿,总忧虑词不达意。木春的拙笔能否在“酱缸”里找点“文化”,真不敢奢望。
您对木春的抬爱,是木春好好学习、努力进取的动力。
今后还请您多多赐教,多多指出不足。
木春今天也做核酸检测了。不知道还要检测多少次。
期望疫情赶快过去,相信强大的祖国能够战胜病魔,最终会国泰民安。
木春遥祝康健。
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