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导朱炳初同志的清明祭文，我尚未待读完，就已泪眼模糊！因为朱老的慈父在临终前非同一般的表现，同我的慈父临终前的表现，其心志其言行其劝儿尽忠报国的大忠大德大志大义如出一辙。我曾将我的父亲如同朱老父亲表现的不凡举动，讲给我的一些同事听，有的人不相信一个乡村老农那有这个觉悟，能有这个举动，认为不可信，或者认为此举太左太出格太不近人情！对于这种不同看法，我一直不予苟同。今天，趁着朱老的这篇悼文发表之际，我也讲讲我的父亲弥留之际的极其类似的不凡之举！
　　 那是1983年12月中旬，年已73岁的老父身患癌症久治不愈，卧病在床，重病疼痛时就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三豹三豹”（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故温州土话呼三儿为“三豹”），我大哥就知道老父是思念远在塞北边陲执行战备任务的三儿子我，但又不肯去信告知我，更不愿意让我从部队请假回来看望他老人家。于是，我大哥就瞒着父亲特意从老家温州风尘仆仆地赶来北京，将父亲病危的情况告诉了我，说：“老爸的胃癌，已是晚期了，从发现半年多来，他老人家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些日子里，老爸越来越瘦，看起来挺不了多久了，我想让你同我一起回去一趟。”在大哥的要求和督催下，我立即向领导请了探亲假，同大哥一起心急火燎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位于楠溪江畔的东岸村。
　　 这天，我一进村，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向父亲的卧室奔去，迫不及待地来到父亲床前，只见原来身材高大、手脚壮健的父亲，现在却瘦小得如同一包粽子，身体卷缩着睡在床底角，头朝里一声不吭地躺着。一见这情形，我刚叫了一声“爸！”便一下子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听觉还好，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日夜思念的“三豹”回来了，他又惊又喜，便转过头来，用那混濁的目光看着我，却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谁叫你回来的？”我便哽咽着说：“你都病成这个样子，我还不应该回来看你吗？”
　　 “三豹！”父亲又瞅了瞅我，声音沉沉地说，“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岳母刺字，岳飞精忠报国的事，你难道忘了？”
　　 “没有忘，爸！”我知道一向关心国事的老爸，又要给我讲“自古忠孝难两全”的道理了，果不出所料，紧接着，他便说：“你在队伍上忙工作，这是大事。我这把老骨头，犯一点病有什么要紧，值当你扔下工作，千里迢迢地跑回来吗？”接着又说，“那头轻那头重你不会掂量掂量吗？”
　　 “阿爸，这不怪老三，是我去部队上把他叫回来的！”
　　 “亏你还是个工作同志，你以为你不糊涂？”老爸怼了我大哥一句。
　　 我大哥时任乡管委会主任，即老爸说的“工作同志”。大哥见老爸这样认真较劲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为尽孝道，我回到家的这些日子里，昼夜陪侍在父亲身边，给他端茶送水，擦身喂饭。父亲便秘，大便干燥，常常在马桶上一坐老半天，也拉不出一点来。我便把手洗净消毒后，小心翼翼地伸进他的肛门里，一点一点地将那坚如石子儿一样的干硬大便抠出来，直到父亲说“好了”为止。
　　 光阴如流水，日月如穿梭。回家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情愈发严重，身体也越来越瘦了。我们在家的六个兄弟商量着要不要把在安徽开理发店的妹妹叫回来？万一妹妹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就会造成永久的遗憾的。谁料，父亲一听说要把我妹妹叫回来，他就跟我们急，说：“现在‘放’开来了，形势这么好，你们妹妹妹夫在外做生意，一天能挣好几十元，这是我一辈子做梦都沒想到的，时间比黄金都珍贵，你们把她叫回来干啥！”由于父亲坚执不肯，所以后来一直到父亲临终也没有告诉妹妹，直到她春节回乡时才得知父亲已去世，只好在老父坟头大哭一场。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父亲病情虽然越来越重，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了，但他的生命依然还很顽强，头脑依然还很清醒。我请的一个月的探亲假，眼看就要到期，我正要同兄弟们商量如何打电报向部队领导续假时，被躺在床上闭眼休息的父亲听到了，他立马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说：“什么？老三假期到了，还要再在家待几天？使不得，马上回部队！俗话说，‘等死等死，死日无期’，老三，你应知当兵人是干什么的，军队上的事要紧！”我分辨说：“我把情况向领导说清楚了，再续几天假，领导也会同意的！”
　　 “我不同意！”我的话还未落音，父亲竟然吼了起来，“你马上就走！”
　　 “好吧，那我明天走。”我只好让步。
　　 “不，今天就走！”父亲一向说话算话，竟然一天之差也不让。
　　 “爸，那我也得准备一下。”我为我的一天之缓寻找借口。
　　 “有什么准备的，当兵的还不是说走就走！”
　　 我坚持明天走。
　　 “你走不走？”
　　 “我走，但明天走！”
　　 “那好！”我父亲再一次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今儿个你走不走？你不走，就是等着我死，那好，我现在就死！”刚烈的老父亲，使出浑身劲儿，吃力地将身子挪向床外头，伸手揽住床框柱，“我现在就撞死！”说完，扬起头，就要往床首的框柱上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手挡住父亲的头部，致使险情没有发生，全家人都吓得脸色煞白！妈妈哭着说：“这死老头，一辈子性子刚烈，老三，你就依了你爸，今天下午就走吧！”此时，已近中午，全家人聚拢在饭桌旁，商量父亲“走”后，丧事如何办。家里多数人的意见是，我们这个家，是个大户人家，在村上也是有点体面的，主张把老爸的后事办得体面一些，大一些，风光一些。唱戏念经，所有这些都要随俗。而我则主张，父亲的后事还是要从简，且不能比排场搞迷信。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也没有理会静卧在床的老爸。未料，他又挣扎着坐起来，嚷嚷着：“拿笔来！”
　　 “干啥？”大哥不解地问。
　　 “我担心我死后，你们不按我吩咐的办，我要留遗嘱！”
　　 “留遗嘱？”我老妈冲老爸说，“死老头，你一辈子脸朝黄士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种田佬，也没有什么家产留给孩子们，有什么遗嘱可留？”我老妈既是对老爸也是冲我们说。
　　 “有！”父亲从大哥手中接过毛笔，但他已无力气坐起来了，于是仰卧着，让我大哥把他随身带的乡政府的公函纸，铺平在胸口的被子上，说：“老大，我说，你写，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我大哥乖乖地听从父亲的摆布，擎着笔，等候老爸口授。只听老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身后的丧事，一定要按照三儿的意见一切从简，决不能搞迷信。”我大哥照着父亲的口授说完父亲遗嘱后，父亲又让大哥给他念了两遍，父亲才放心地说：“好，就这样！”于是他仰躺着伸手从我大哥手中接过毛笔，在“陈南京遗嘱”后面，恭恭正正地亲笔写上“嘱言”两字。这遗嘱我们一直珍存着，成为我们全家的传家宝……
　　 当我看了老领导朱炳初的清明祭文说到他老父亲朱银宽临终一幕时，勾起了我上述类似的回忆。同时，也让我联想起鲁迅的一番话：“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我们今天谈“文化自信”，在我们父老乡亲中的类似朱老父亲和我的父亲，就是“埋头苦干的人”，他们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在他们的言传身教影响熏陶下，我们这一辈人，也传承了父辈的优良传统与家国情怀，虽然也都到了耄耋之年，但像朱老那样，依然还在朝气蓬勃地踔厉奋发，笃行不怠，这就是“文化自信”的榜样，从老一辈人传承下来的志气、业迹、斗志、精神，就是万里江山永不倒，红旗飘飘永不落的根基所在，自信所在，希望所在，前程所在！
　　
　　 陈惠方“四五”清明节急就
　　 （作者系北京市海淀区田村路军休所耄耋休干）